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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黑啦。湖水中储存的热量开始挥发,于是湖面上笼罩着一层彩色的温暖雾气,于是我们赤裸裸地站在湖边就感到清凉的风严肃地提醒我们的脊背,温暖的热流亲切地抚摸着我们的肚皮。
    “报仇的时候到啦!”
    “到了报仇的时候啦!”
    “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说,“我也痛恨这个阮大头、阮大公鸡、阮大肚子!”
    他们兄弟各按着我一只肩头,说他们不理解我的话。我大声地叫嚣着,以至于刚吼了两声喉咙就嘶哑啦。匆匆忙忙、吃力地嘟哝着,我,向他们表示我对阮书记的深仇大恨。
    “好,我们带你去。”
    “你不要乱说乱动。”
    我们把衣服脱下来,卷成一个球,用草叶捆起来,挂在岸边一棵垂柳树上。垂柳树的鲜红的枝条直垂进湖水。当我们把衣包挂上去时,所有的枝条都颤抖起来。我们望着它,费尽心思也不理解它的意思。
    在微弱的光芒里,我看到两兄弟双腿间的肉棍子直挺挺着,呈鲜红的颜色,根部的毛儿绿油油的——宛若两支新鲜的胡萝卜,真真美丽又多情,机警可爱还透着一股愣头愣脑的傻劲儿。
    他们说:“撒点尿撒点尿涂到涂到肚脐眼儿上肚脐眼儿上预防感冒预防感冒!”
    他们玩弄着腿间的“胡萝卜”时竟然毫无羞耻之感。可我却拘谨得撒不出尿来。他们耻笑着我,等待着我,诱导着我。
    他们是如何彻底消除了暴露肉体时产生的羞耻感的呢?
    “水不凉,尿不出来就算啦吧。”
    “尿不出来就算啦吧,水不凉。”
    和昨天夜里渡湖时的情景相似:他们每人架着我一只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颈淹到他们的心脏。湖里的水层次分明:上面是温暖的,下面是冰凉的。我们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惬意,像在云团上飞翔。他们的手掌划水时,我又看到了他们指间的蹼膜。
    游到湖的对岸。身体乍一离水,竟是十分的恋恋不合。芦苇地腥冷的空气侵袭过来,我打着哆嗦。
    要到村里去,必须穿过这片芦苇地,芦苇地里是毒蛇悬挂如豆角的险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骇怕,我们有办法。”
    “你骇怕不要,有办法我们。”
    他们从一棵芦苇上剥下三条叶子,要我叼在嘴里一条,他们各叼一条。
    “不管你吸气还是吹气,苇叶都会响。”
    “只要毒蛇对着你举起头来,你就把叶子吹响。”
    “只要叶子一响,毒蛇就会睡觉。”
    我试验了一下,果然不论吸气还是吹气,苇叶就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们叼着苇叶钻进了芦苇地。芦苇好茂密啊多么茂密为什么这般茂密?它纠缠我摩擦我划破了我的皮肤。湖水消逝了,四边都是涩滑冷腻。当一只蛇头像弓一般翘起来,蛇眼呆漠晦暗如玻璃渣子,我听到了他们将芦苇叶子吹响了。吹出了悦耳的小调穿透了黑暗,村姑的稻草的颜色稻草的温暖稻草的甜酸酵味稻草垛一样的爱情一块块塌陷下来,撒满了芦苇的海洋。所有的毒蛇都如醉如痴,或盘结在苇茎上,或悬挂在苇叶上,发出甜蜜的梦呓。音乐还是音乐里包含的爱情使这千千万万的毒蛇的身体放出了金黄的光辉?使它们一贯冰凉的血液也发了热?
    我的腿深深地陷在淤泥里。我的脚踩着芦苇们纵横交错的根系,被我们踩着根的芦苇在我们身体四周哗啦哗啦抖动着,好像一个被抓挠着胳肢窝的人发出叽叽嘎嘎的浪笑。我很笨,不能协调嘴与腿的动作:当我吹或是吸响苇叶时就忘了迈腿,当我想起了迈腿时就忘记了吹或吸响苇叶。——要不是孪生兄弟拖拉着我走,我早就被毒蛇们咬死啦——无论什么动物都有其讨人喜欢的时候,譬如这些青色的毒蛇身体放出温暖的黄光,嘴里嘟哝着大概与恋爱有关的呓语时,就不令人嫌恶,我甚至想用嘴唇去碰碰它们的身体,你说奇怪不奇怪?
    走出芦苇地,进入低矮的灌木丛里。猫头鹰们捉田鼠。狐狸在追逐。我忘了那时候是不是狐狸们交配的季节。蓝色的大绣球一样的笸箩花在朦胧的星光下呈深灰色,当大半块黄色的残月升起来时,它就成了闪烁的紫色。大蝴蝶伏在花上,像死去了一样。这不太美好,可总不能不让它睡觉吧?蝴蝶蝴蝶睡觉吧,报仇的时候来到了。
    报仇的时刻来到了。
    我们在村头上一个稻草垛上掏了一个大洞,费去了大半夜工夫,因为孪生兄弟坚持一定要把这个洞搞得没有一丝一毫不满意的地方才罢休。我们钻进洞里,又用稻草堵了洞口。我们躺在稻草垛的心脏里,身上盖着稻草,只露着三颗圆葫芦一样的头。稻草的甜酸味儿多么好闻,像醋和酒和苇叶粽子,糯米大枣。金丝被身上盖,暧洋洋热乎乎,我的眼皮沉重得要命。蟋蟀在我耳朵边上呜叫着,还用须儿挠我的耳朵垂儿。你别挠我!痒痒,我要困觉。不许困觉……报仇的时候到啦……我听到孪生兄弟在我的两个耳朵外边一唱一和地说。
    “我们应该设一条智谋!”
    “要干掉他还不留痕迹!”
    “我有点困啦。”大毛打了一个哈欠。
    二毛几乎与大毛同时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的眼皮也发沉。”
    “我们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再起来定计?”
    “我们早该睡一会啦……”
    “不过……爹娘的深仇大恨还没报,怎么能睡觉?”
    “我们问问爹娘怎么样?”
    连我都看到那个赤身露体的女人从洞口的稻草缝里钻出来啦,稻草在她身后无声地、迅速地合起来,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她的眼皮上抹着一层红色。嘴唇上涂着绿颜色。
    鬼……我想。
    这个小毛孩子是从哪儿钻进来的?她问,我磨磨牙生吃了他吧!
    把我吓得尿滋在稻草上啦。
    她用指头——冰凉的指头——指头上生着铁一样的长指甲——戳着我的胸脯,自言自语地说着:膘还可以,生吃有点腥,还是用稻草烧熟了好吃,烧熟了,撒上盐,抹上酱,慢慢地品咂着滋味吃……
    我的心脏早就不会跳了,手脚也麻木僵直,想动弹是万万不能够啦。但我的思想还在继续,我在回忆自己的历史,究竟是从哪里来?
    到底要往哪里去?越想越糊涂,就这样又糊糊涂涂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时,昨夜的惊悸未消。躺着不动,不知是死还是活着。
    一线红光从稻草缝里射进来,想了好久才明白太阳出来了。孪生兄弟在我身体两侧仰着大睡,鼾声如雷,两根通红的“胡萝卜”从稻草里钻出来,傻不楞冬的怪诞样儿,我喜爱,连姑娘们小媳妇们老大婶子们也会喜爱,流沙口子村那个半人半妖的神婆子也喜爱,她的事在后边就说。
    天亮了,我撕着他们的耳朵吼叫。费了约有吃顿饭的工夫,我把他们弄醒了。
    “干什么呢!小屁孩!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小屁孩你破坏我们的觉,不让我睡,为什么?”
    我说:“明了天啦。明了天啦。我们在稻草垛里困着啦。我还梦到了一个生着肉翅膀的女人,她自己说是你们的娘,现在明了天啦。”
    “明了天啦?为什么明了天啦?”
    “怎么回事就明了天啦糊涂人啦?”
    这时候稻草的霉味香味温暖极了。公鸡的腥味从垛外渗透进来。我们听到了公鸡遍体红毛,眼睛金黄,尾羽高扬翠绿,昂首挺胸,在遍生酸枣的断墙上撕肝裂胆般鸣叫了一声。一阵难以忍受的寒冷渗进我的牙髓,金黄的棉絮般的团团浓烟膨胀起来,稻草在塌陷,眼前都是金黄都是金黄……这是一种什么病呢?…一。俩金毛大公鸡立在我的左右,歪着头,用神秘的目光盯着我。它们还用碧绿的油汪汪的短喙、三角形的短喙,啄着我的额头。笃笃笃!笃笃笃!宛若手指关节叩着一只干葫芦。我知道进入了多么幸福的如痴如醉状态——这种状态真美好,有的人精心修炼一辈子也体验不到啊——在这温存的、同时毕竟又有强有力的啄击的提示下,啄击声的启示下——公鸡的口腔里的类似刚用利刃剖开的鲜蛤蜊的味道——啄击味道的引诱下,我的体温渐渐回升,犹如遥远的潮汐声是我的血液在流动。我知道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公鸡的眼睛野蛮但没有丝毫恶意,我真喜欢它们,那么多的肠子在蠕动,肺叶粉红,忽闪忽闪的也挺好看。
    几乎是同时爆发的两声撕肝裂肺的鸡鸣把我惊动了。
    我看到了他们俩在那儿玩耍着各自的肉棍棍儿。一点也不难看,他们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说:“你别对旁人乱说不要长舌头这种事他们都干过我们的爹、爹逼我们当面表演给老阮看他说你看你的儿子我把他们教坏啦还是教好啦他捂着心口窝就蹲在草地上脸是焦黄色干牛屎像干牛屎一样我们的牛在草地上吃草……”
    他们浑身软绵绵,躺在稻草上,歇了一会儿,就坐起来了。
    大毛说:“唔,弟弟,我们怎么钻到稻草垛里来啦?我们是什么时候钻到稻草垛里来的?我们钻到稻草垛里来干什么?”
    二毛说:“噢,哥哥,我也想问我们怎么钻到稻草垛里来啦?我们是什么时候钻到稻草垛里来啦?我们钻到稻草垛里来干什么?”
    “还有这个狗小子这狗小子怎么也钻进来啦?他像只猫一样跟着我们干什么?”
    “你是谁你是谁?”
    我说我是我。
    他们点着头说:呀呀,我是我,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呢?西海里的老鳖精今日娶媳妇请了池塘里的老乌龟来当陪客,还请了河蟹、井蛤蟆、沙里蛤、泥中鳅、藻间虾去吃酒。酒有三瓶,一瓶是“五粮液”,一瓶“雷副官”,一瓶“二锅头”。菜有五道:一为红烧河蟹,二为清炖井蛤蟆,三为炮烙沙里蛤,四为油炸泥中鳅,五为爆炸藻间虾。还有一个汤:银耳乌龟汤。你说好笑不好笑……
    一把大刀从塞住洞口的稻草缝里戳进来,呲楞一声响,吓我一大跳。他们继续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鬼话,这时我已经很清醒啦。我把身体悄悄地往后移动着,同时戳戳孪生兄弟,他们却不满意,责问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拧他们的肉。我示意他们看刀,他们好奇地问:“这是一条什么腿?”
    那柄闪光的大刀恶狠狠地看着我——刀面上用红漆画着一只圆睁的眼睛,很大很明;双眼叠皮,很美很俊;睫毛茂密,很黑很壮。这是男人的眼睛还是女人的眼睛?没人能回答我,就不想再问啦。眼睛盯了我一会,眨眨,像开玩笑一样。只听到嚓一声响,大刀突然抽回去啦。
    孪生兄弟又咕噜起来,说着公牛骑到母牛背上的事。先是一头母牛肚皮上带着一块白花它先骑到公牛背上的。两条小公牛才去骑她,又够不到她的尾巴根,气得她用角顶他们……
    嚓啦!又一把大刀戳了进来。这次呢刀面上没画眼睛,画着什么呢?画着一张嘴,紧闭着,挺红,挺大。说不准是男人的嘴还是女人的嘴。一个声音说:可能是男人的嘴,因为男人的嘴一般比女人的嘴大。一个声音说:可能是女人的嘴,因为女人的嘴一般比男人的嘴要红,女人都往嘴上抹红颜色,没有红颜色就刷红油漆,没有红油漆就抹猪血。一个声音问:男人就没有红嘴唇的吗?一个声音问:女人就没有大嘴的了吗?他们说不吵不吵,说点正经的吧!后来他们想想,说:哪里有正经话好说呢!
    一声锋利的冷笑从刀刃上发出来。——刚开始我还以为发出这冷笑的是孪生兄弟,可转动头颅左顾右盼,发现他们两个的眼神都散漫着,不知道看着哪方世界。也许他们在看着很远的过去吧,因为他们嘴里依然在嘟哝着母牛和公牛的事情呢。
    这样我确信是刀面上的红嘴在冷笑。连刀刃都在它的冷笑中颤抖呢、都在呼啸呢!难道还能怀疑这是一把宝刀吗?于是我的脑子里闪电般地回想起听别人说过的,在下大雪的夜里,王先生讲过的,宝刀在鞘中鸣叫的故事。
    王先生说:从前有一个人,买了一把刀,挂在墙上。黑夜里,那个人害打盹啦,就吹了灯上炕困觉。正麻麻胡胡地要困着又没困着的光景,听到墙上的刀唧唧地叫起来。起先头他还以为是耗子叫呢,细听听才知道刀在叫。他吓得够呛,紧搐着身子不敢动弹。听着那刀一阵接一阵地叫着,声越来越大呢。这时就听到一个女人在门外大雪地里破口大骂呢。这个人都快吓死啦。这时听到铮铮一声响,眼前一道白光闪。门外那女人鬼哭狼嚎着,一阵,就没动静啦。这时又听到铮铮一声响,一道白光钻进刀鞘里去,紧接着就没有动静啦。第二天早晨,那人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开门,出去一看,见雪地上一溜血迹。这个人呢也是贼大胆,就循着血迹往前走,曲里拐弯,曲里拐弯,净走些沟边、地角刺槐棵子、酸草丛,最后血迹没有了,眼前一个坟,坟上一个大窟窿,往里一望黑古隆咚的,不知道有几尺几丈深。那个人也不敢久留,就沿着来路回去啦。回去后从墙上摘下刀来仔细观看。看着看着就哭啦,哭着说:“爹啦!我的亲爹,儿今日替你报了仇啦……”
    那人哭够了,把刀往脖子上一抹,把气嗓管子割断啦,古嘟古嘟冒热血,冒完了血,就死啦。
    整整的一天,那刀拔出去插进来插进来拔出去,穷折腾,我也就不害怕啦。我说你这刀真是插插拔拔拔拔插插你也不嫌累,天要黑啦,快回家睡觉去吧,要不你娘找不着你该着急啦。刀点点划划地,嚓啦抽去,稻草垛外边铮铮一声响,再也没有动静啦。
    村里有黄牛在叫,还有毛驴也在叫。毛驴的叫声比黄牛的叫声好听多啦。爱信不信,不信咱俩打个赌:你输了你就是小四眼狗,我输了我是小四眼狗。——上面的话我竟然不自觉地说出来啦,被孪生兄弟听到啦。黑暗的草垛里亮了四颗星,那是他们的眼睛在放光明。
    大毛说:“弟弟,你听听这个小屁孩在说梦话呢!”
    二毛说:“是说梦话。”
    小屁孩!小屁孩!屁孩——屁孩——屁孩——屁孩——你醒醒!
    我感觉到十分饥饿。在饥饿中发现他们比我的年龄要大很多,便以年幼为资本,放起赖来撒起娇来。我用头撞他们的胸脯、用手揪他们的耳朵、用脚踢他们的狗蛋子。他们用手护着身上要紧的部门,嘤嘤地哭起来。他们俩是身材魁梧的大汉子,被我打得嘤嘤地哭,眼泪滴在稻草上扑簌簌地响。我的心顿时软了,便停止踢打碰撞,陪着他们哭。
    这是个奇怪的夜晚。阴风在草垛外边啾啾叫着,撕扯着稻草。
    村里的狗咬成一片,枪声不时响起、还有放手榴弹的声音。好像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的心里感到无名的悲痛,不哭就憋闷,便放声痛哭。他们的感觉与我无疑是完全一致。他们哭得比我还要响亮,还要凄惨,还要动人。在他们的哭面前,我的哭显得有些虚情假义。他们嘴里还哭出一些悠长的字眼——因悠长都变了调——似乎是哭爹,又似乎是哭娘。
    我们整整哭了半夜。这时村子里也安静啦。
    他们抽着鼻子,哑哑着嗓子对话。对话大意是:哭完了心里觉得敞亮了许多,好像把该拉的屎拉出来一样轻松,如果不把泪哭干净,憋在心里就会得心脏病,现在好啦,该干正经事啦。只是有些饿。饿也得忍着计划复仇方案。
    他们的头脑出奇的清晰,计划很周密。计划完了,他们带着我这个小屁孩从草垛里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