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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胳膊上佩带着黑纱的市委、市府领导人围绕着王副市长的遗体绕圈子。有关方面头面人物尾随看市委、市府领导人绕圈子。那位枯瘦的黑女人被她的儿子和女儿夹峙着,注视着一群人围着安放丈夫遗体的灵床绕圈子。市电视台的记者们高举着强光灯和摄像机绕着更大的圈子。整容师站在圈子外。
    她看到当强光灯打到死者亲属们脸上时。那个已成了骨头架子的老女人闭上了眼睛。他的儿子个头很高,满脸粉刺,头发披到肩头,像五十年代的中学物理课本上印着的大物理学家牛顿或罗蒙诺索夫他用下牙咬住上嘴唇,双眼瞪圆,直逼强光灯,好像要与光明对抗他用下牙咬住上唇的一瞬间,整容师想起了人民公园里猴山上那此手扶栅栏通视人类的智慧动物。他的女儿挺着大肚子,脸上布满黄豆大的斑点。
    王副市长被鲜花簇拥着,毛料中山装遮掩着平坦如砒的腹部,清瓜的脸上遗留着生前操劳过度的痕迹。
    与遗体告别完毕后,殡仪馆大厅里空空荡荡,整容师与几位勤杂工推着遗体往化人炉里走—这是超出她职权范围的事,但她神圣地感觉到,自己有责任陪同他走完最后一段道路,这是神圣的责任—本来,死者的家属是应该把死尸护送到化人炉边的,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他的儿子和女儿一侠仪式结束,就架起母亲,迫不及待地向大门跑去,好像殡仪馆随时都会坍塌一样。
    如前所述,整容床可以顺利地把死尸倾吐到化人炉前那块平滑的、装置着弹射机关的钢板上。
    他狼狈不堪地躺到钢板上去了,鲜花和绿草统统被扔进了化人炉旁的垃圾桶。一位把全身遮掩得只露出两只耳朵的烧尸工人用铁抓钩毫不客气地把他劈开的双腿抓拢。然后,一按电钮。王副市长呼啸着蹿进蓝色的炉膛。炉门自动关闭。就在缓缓关闭的时间里,整容师看到千百条蓝色的火舌扑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坦然自若的脸突然痉挛起来,身体也像弓一样弯曲了。
    这最后的情景给整容师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而这印象的每一次重现,都使她双乳紧张,好像被他的两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抓住。
    大雨过后是小雨。屋子里摆满了盆盆罐雄、锅碗飘勺,一切可以盛水的容器都在迎接着房顶上漏下来的雨水。整容师没有回来,蜡美人破例没有满屋游走。她蜷缩在门后的煤球堆上颇抖。物理教师摆完了容器,便无聊地聆听着水滴与容器演奏的音乐。天还没到黑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十分昏暗。蚊虫在雨滴之间嗡嗡着,老鼠在梁上厮打。他听到了隔壁的哭声。
    他分明看到大球小球钻进了墙洞。他掀开遮掩洞口的帘子时,没发现两个球的踪影,那只盛着两匹小白耗子的粉笔盒摆在乱糟糟的海绵上,一只猫蹲在纸盒边舔着舌头上的血迹。洞里透进隔壁的光明,他看到了那两条熟悉的腿。
    在钻洞不钻洞的问题上,他犹豫不决。
    他刚刚把上半截身体伸到隔壁,后脑勺上就挨了重重一棒。
    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上半截身体趴在屠小英的家里。脸的周围,凌乱地散着一些破烂的粉笔头儿和一个打裂了的粉笔盒儿。而下半截身体留在整容师家的洞穴里。那被拆穿的墙壁仿佛一柄掀起的大铡刀,随时都会落下来,把他拦腰切断。
    他听到屠小英低声咒骂着:
    “畜生!恶狗!你冒充我丈夫欺骗了我还不算……又唆使你的儿子……勾引跑了我女儿……富贵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朋友干的好事吧……”
    他不顾一切爬到这边来。屠小英挥舞着拼面杖,捍卫着自己的阵地。为了保护脑袋,他不得不举起双手在面前挥舞。挥舞的双手与挥舞的棍子相碰,发出啪啪的清脆响声。
    她一边打一边喊叫:
    “你还我的女儿!你还我的女儿!”
    物理教师吃打不过,分拨开棍棒冲上去,拦腰抱住她,把她按到床上。她的手在床边上摸索着,那里有一把锋利的王麻子剪刀在闪光。
    求生的本能使他在看到屠小英的手握住剪刀之后蹦了起来。她的亚麻色头发像亚麻色的火焰—如果是黑色的头发就是黑色的火焰—她的有牛奶味道的嘴巴喷吐着严肃的痛骂—物理教师抬头看到那祯挂在床头上的结婚照。年轻的物理教师微笑着,在照片上。屠小英一手持着剪刀,一手掩着胸膛,杀气腾腾地逼过来,在照片下。
    物理教师缓缓地举起双手,喃喃地说:
    “小英,我的爱人……我不是张赤球……~我是你的丈夫……”
    他跪在了屠小英脚下,神使鬼差一般,他抓起一把粉笔头儿塞进嘴里,响亮地嚼着。
    他感到一只手在抚摸着自己的头皮。
    他听到她说:’张大哥……求求你,别纠缠我啦……我不愿意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一难道你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吗?求求你,求求你,教育教育你那两个儿子,不要勾引我的女儿一……”
    “女儿呢?”他喷吐着粉笔末,困难地说。
    “被你那两个儿子领着跑啦……~富贵啊,你一死,就家破人亡了啊!”
    他匆匆忙忙地向外走去。
    屠小英从背后拽住了他,说:
    求求你,别从门口走,到处都是眼睛,你,还是从墙洞里钻回去吧!”
    整容师局促不安地站在市人民银行高高的柜台外边,把那三颗从老情人嘴里拔出来、又用铁器砸成三个扁扁金饼的金牙递进去。
    粗大的铁丝网里,端坐着一个穿西服扎领带的年轻职员。他接过金牙时往外瞥了一眼,整容师手把着柜台的边沿,身体却好像腾了空。她战战兢兢、故作镇静地等待着。
    年轻职员拿出一块试金石试探着金饼。他歪着嘴笑啦,头还轻轻地摆动了几下。
    “老王!”你听到年轻职员在喊叫。
    “什么事?”隔座的老王站起来。
    “你过来。”年轻职员说。
    整容师感到自己随时都会晕倒。
    老王接过金饼,用手掂量了几下。
    “你认为这是黄金吗?”老王说,“不是黄金是黄铜。”
    年轻职员把王副市长的牙扔到柜台上。
    “记住,出卖这种金属不要来银行,”年轻职员说,“应该去废品回收公司鱼”四
    从墙洞里钻出来,正碰上整容师沮丧的目光。物理教师没有理她,拉开房门,蹿进了缠绵的雨网里。他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上匆匆忙忙地跑一阵、走一阵。汽车把大道上的积水截到他的绿衣服上;他的脚踩在小巷里坑坑挂洼的积水里。经过暴雨洗涤的空气没有杂质。经过暴雨洗涤的城市美丽无比。他的腿在奔走着,他的心在呼唤着:
    回来吧,孩子!回去吧,回去和你们的妈妈做伴。你们回去,我就死!
    城市里的灯在雨中亮了。稀疏不定,描绘出风的力量和风的方向的银亮雨丝在五彩虹光中闪烁。街上举起了千万把五颜六色的伞,好像运动着的满城彩色蘑菇,好像彩色的兹菇在街上流淌。
    你怀疑着那一对对在伞里拥抱着的男女,你感到接吻的声音唤起你难以说清的复杂感情。
    只要男女一接吻,你的耳朵里就轰鸣。
    “干什么?找死啊!”伞里神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你的脸上沽了一口有烟油子气味的男人痰。
    他知道这是自找没趣。揩去猫痰,面前出现了雨中的白杨林。一簇簇花苞状的朝天灯,开放在用鹅卵石砌成美丽图案的、林边甜蜜爱情路边的白色灯竿上。河水流淌金银,白杨树皮又白又亮。雨里散发着白杨树枝苦涩的气味、林中草地甜腥的气味。红脊的鲤鱼从河的波浪中踊跃跳起,宛如半道彩虹,划破水气氮氮的河上空,水面泼刺刺地响。
    你无心欣赏美景,你的心在呼唤。你在观察那些撑着油纸伞、撑着尼龙伞,在河边欣赏美景的人。这是一个缠绵排侧的优倡爱情之夜,情侣们徘徊着。好像在寻找被雨水冲出来的钻石或是古老的金币。蜗牛探出头上的触角,在树皮上婚动。它们柔软的唇吻着冰凉的树皮。接吻的声音毫不掩饰,像烟一样,像弥漫的灯光。你勾着我的脖子我接着你的腰,她扯着你的耳朵你拧着她的乳。狂风暴雨都不怕,还怕小雨刷刷下?一头头美丽的长发都湿德镜的。一件件湿浓波的衣服都紧贴在身上。
    物理教师猛然发现一个臂上刺着黑龙的青年把手探进一个姑娘的怀抱里。这个青年如果没有臂上的黑龙就是儿子方龙,而那个姑娘,正是那位扒掉紧绷牛仔裤对着杨树干撤尿的夜游神。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他们坐着的石凳前,心里恼怒而羞愧。他感觉到真理残酷之极。我们是父母性交的产物,但我们不敢想像这场面,如果看到这场面,我们要上吊。我们知道儿女长大要性交,我们照样不敢想像这场面。这场面出现在你面前:他把她的裙子掀起来啦,雨珠在她的大腿上流淌着。他们旁若无人。
    你冲L去,怒吼着:
    “畜牲!无耻啊无耻!”
    他抬起脑袋,冷冷地看着你,攀曲的头发说明他的血统。
    “噢,张叔叔!”他点着脑袋说。
    “畜牲!我不允许你这样胡搞!街上流行艾滋病!你给我回家!”
    “你是谁呀!”他说,“滚开。”“我是你爸爸!”他放下女青年,站起来,对准物理教师的肚子就是一拳。“让你冒充我爸爸!”
    他弯下腰,屁股坐在水洼里。
    物理教师爬起来,捂着脚口,歇歌无语地走啦。
    他心中的呼唤停息了。
    走到路拐弯的地方,他看到大球楼着方虎在雨中跳舞。他们跳的是裸体舞,小球抱着他们的衣服,在一边呆呆地看。
    他惭愧地闭上了眼睛。两只手在衣兜里胡乱摸索着。他摸到了一个绿色的粉笔头,便急忙塞到嘴里去。嗯着它,他眼里流出了苦辣的黄水。他想起了自己早已是死人。死人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不要给活人添乱。五
    “你认识我吗?"他摇晃着牛顿式的头颅说。
    整容师惊愕地看着闯进家来的、老情人的儿子。她第一次感觉到,即使在自己家里,只穿一条裤权也是不太美好的行为。她想去床边披衣服时,满脸粉刺的小伙子堵住了她的路。
    他像王副市长一样高大。
    “你把那三颗金牙交出来吧!”他说。
    整容师用胳膊护着双乳—她怕他的目光—几十年前她就感到它们的可怕。
    “那不是金牙……是钢牙……”
    “给我!”
    她转身就跑,听到年轻职员在大笑、大叫:
    “喂,拜金狂,回来拿着你的金子!’
    “丢了,我把它们丢了!”
    “那怎么办?白丢了?’他说,“我知道你不但拔死人的牙齿,还卖死人的脂肪。”
    整容师后退着。
    “十几年前,你在河边投水自尽时,我就偷偷地爱上了你……”
    “啊……你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孩子……”
    他脱掉衣服躺到床上,轻轻地说:
    “刷刷牙,快点来,我等你,我想你·~~·,六物理教师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双胞胎每人拧住你一只胳璐,让你的脑袋连连撞击地面。“畜生!要是再敢去欺负我师母—”双胞胎说,“我们就创了K老夫子痛心疾首地说:“禽兽所不为啊!禽兽所不为!”‘这家伙焉坏!挽寡妇门,掘绝户坟,好哑女人。吊死算啦!”小“应该罚他吃十盒粉笔!”解就七他愤怒地对整容师说:“给我动手术,还我的脸!’整容师痴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物理教师哀求着:“给我动手术,还我的脸。”整容师痴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物理教师泪流满面地说:“求求你……给我动手术……还我的……脸……”整容师痴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你对我们说:这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他坐在办公桌后,埋头批改着学生的作业薄,“水房之花”的啼哭声伴随着笔尖的沙沙声。以往只要一进教室,只要一批改作业,他基本上能排除杂念。但今天他无法排除杂念,因为,教师们正在议论着屠小英与罐头厂车间主任在办公室里做爱被抓的事。
    “女人真是靠不住。就像那《红楼梦》里写的,‘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孟老夫子说。
    小郭反驳道:“孟老夫子,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屠小英有什么可指责的?方老师死了,她就应该去寻找幸福!活人没必要为死人受苦,死人不能抓住活人不放!”
    一滴红墨水滴在学生的作业上,泅开了,很大很大。
    “张老师,听说你每天去屠小英家,看出点迹象来了吗?”秃头顶的李老师低着头向。
    他从桌子后站起来,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听说屠小英很早之前就与那小伙子勾勾搭搭的,只是瞒着方老师这个书呆子。”
    “行啦行啦,没准你老婆现在正与她的情人在亲嘴呢!”小郭说“中国人的精力大部分浪费在刺探别人的隐私上。实际上。谁的心里
    也不干净!你们,哪一位见了漂亮女人不动心?哪一位能做到‘坐怀
    不乱’?尤其是有些干部,好像生来就是道德检察官。就说‘女政委’,她老人家究竟跟多少男人搞过?”
    他慢慢地站起来,拉开房门进人走廊,冲出粪便的臭气,飞奔回家。
    我必须对你讲清事情的真相。我没死,我活着。我要她还我的脸。我不要你改嫁他人。我不能忍受你与他人做爱。当然我也有罪过
    他奔跑着,听着学生们在体育教师的哨音指挥下嚓嚓嚓地跑步,听着混凝土搅拌机在轰轰地转动,转动着教师们的新居。
    你跑到自己的家。家里没有屠小英。只有那帧照片在墙上注视着大球搂着方虎在床上。他吐了一口血。抬起手扇了方虎一巴掌。大球抓住他的手腕,方虎捂着脸骂:
    “老棍蛋!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我爸爸生前都没打过我……”
    她打着滚哭起来。
    大球把你一把操到门上,说:
    “爸爸,你算什么狗屁爸爸!’
    你对我们说:如果屠小英嫁给了市纪委书记一物理教师听到孟老夫子愤愤地说:,这女人,丈夫尸骨未寒,她就攀上高枝啦!"
    他无法聚起精神批改学生作业。窗户洞开,对着操场。操场上停着十几辆披红挂彩的高级轿车,鞭炮挂在杨树枝上,僻麟啪啪爆响。两位女缤相穿着红绷衣服,把按照俄罗斯传统装扮起来的新娘屠小英架出来。穿一身笔挺毛料中山装的新郎伸出生着寿夜的手,搀住了新娘的臂膊~一她身着一袭轻双双的白纱裙,脚前缀着一朵大红花……
    他口吐鲜血,伏在办公桌,鲜血污染了学生的作业本……
    你对我们转述小郭的话:“听说了吗?方老师的妻子投河自尽啦!”
    “好一个节烈女子!”孟老夫子感叹地说。
    “她可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啊!”李老师说。
    “死了也好,强似活着受苦。”宋老师说。
    “说是这么说。可真要死临了头,又想活下去。”李老师说
    “这就是人类的弱点。”小郭说,“大家都不彻底。我也一样。譬如:明知道当中学教师是他妈的天底下最倒霉的事,可我们还是教,骂着娘教,发着牢骚教。明知道现在干什么—哪怕去收破烂也比当教师实惠,可我们还是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这每月连毛带屎的九十元零五毛臭钱!”
    “刘书记来啦!”宋老师低声说。
    “孟老师,您说我们有没有必要向学生简单介绍一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小郭高声说。
    你站在离城三十里的河边沙滩上,看着屠小英被沙土掩埋了一半的尸体。你想起了那条被河底淤泥活埋了一半的鱼。公安局调查清楚这不是个外国女人而是个死去的中学教师的老婆后,就失望地开车回去啦。她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全身散发着臭气,吸引来成亿的大妈蚁覆盖她白色的肉体,吸引来成百的乌鸦在她尸体上空盘旋,吸引来数十只野狗围着她绕圈子。你轰赶着野狗,它们瞪着血红的眼睛蹲在你不远处咆哮着;乌鸦哇哇地叫着,把一摊摊黑白间杂的屎履到你身上,乌鸦粪便的气味与燕子粪便的气味几乎没有差异;蚂蚁在死人身上挤不到位置便向活人进攻。你的身上、脚上开始出现蚂蚁爬动的痰痒。你没有逃跑。你缓级地跪在沙滩上,跪在屠小英的尸体面前,等待着野狗咬断你的喉咙,等待着乌鸦牵拉你的肚肠,等待着蚂蚁把你啃成一架白骨。
    你对我们说—他看到一个跳姗学步的孩子从白杨树缝晾里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这是个漂亮的小男孩,穿着牛仔小背带裤和毛巾衫,赤着小脚丫。他生普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和碧蓝的眼睛。一个身体高大丰胰的、衣着华丽、高咨云异的贵妇人从白杨林追出来。她跑着,沉甸甸的俄式乳房跃动着一他会不会想起那头撞乳房的奇遇呢?还有,一匹黑色的大洋马啃着白皮青苹果的情景?你举着一束火红的美人蕉迎着她走去。那个美丽的混血小儿成了你们之间的障碍……
    你对我们说,有一个人被关进铁笼里吃粉笔……他举着一支粉笔到嘴边,我们都闻到了它的香气,看到了它的光彩。你说他感到这粉笔有皮、有馅,气味鲜美,好像一只精心灌制的小香肠……
    我们听你说有一个在铁笼里吃粉笔……~
    在你与我们周围,除了长颈鹿,所有的飞禽走兽都竭尽全力发出了它们的吼叫。
    假如—为什么不可能呢—他穿着那身油渍麻花的屠户服,出现在都以为是张赤球其实是方富贵的迫悼会上。
    追悼会在学校操场上举行,几千名学生站成黑压压的一片。没有轿车—是什么原因?校长站在临时搭起的讲台上,阳光照粗着他眯缝着的眼。在讲台的一侧,站着李玉蝉,她像一根黑木头。还站着大球小球,他们前后左右地转动着头颅。
    校长沉痛地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开大会,追悼我们敬爱的张赤球老师一产
    张赤球分援着学生们往前挤。层层叠叠的学生肉体。像一裸棵光滑的白杨树,散发着辛辣的气味,散发着石榴花的气味。
    校长说:“张赤球老师是中国人,早年毕业于师范大学物理系,是该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分配到我校任教,至今已二十多年了。“
    蓝天上的白云在游走,把一团团缓缓爬行的巨大阴影投到第八中学操场上,压在追悼会场上,压在老师们和学生们的头上。学生们的身体犹如一株株白杨树,树皮光滑,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学生们的头颅犹如一球球火红的石榴花,散发着石榴花的气味。
    校长说:“二十多年来,张赤球老师努力工作,艰苦奋斗,团结同志,平易近人,任劳任怨,不发牢骚,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刻苦改造世界观,思想上红上加红,业务上精益求精,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张赤球分拨着学生们层层叠叠的肉体,往讲台上挤,学生们都穿着虎皮外套,色彩斑斓,威风堂堂。你好像在猛虎的树林里穿行……
    校长说:“张赤球同志的不幸去世,就像不久前方富贵同志的去世一样,是我们第八中学的重大损失。毛泽东同志曾说过:‘中国古时候有个叫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反动派和法西斯卖命,就比鸿毛还轻’,张赤球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重!”
    张赤球分拨着学生们光滑的肉休往讲台上走,学生们重重叠叠层出不穷,宛若蜂拥而来的群羊。航天飞机贴着树梢滑过,战斗在城外进行,一个醉酒的军官欺住了发射原子弹的电钮……
    校长说:“张赤球老师虽然死了,但他永远活着!”
    张赤球分拨着学生们的身体向追悼大会的讲台上行走。是的,我没有死,我活着!学生们的身体层层叠叠,弯弯曲曲,犹如江河中滚滚而下的音乐。雄壮的音乐、柔软的音乐、革命的音乐、嘈杂的音乐在他的耳畔缭绕着……
    校长说:“同学们,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不放松每一秒时间,努力背书做习题,钻研考试技巧,用最优异的高考成绩,安慰张赤球老师的活魂灵,……”
    张赤球已经看清校长的鼻涕和汗水,听清他嘶哑的吼叫。
    校长坚定地举起拳头带领学生发誓:“誓死拼搏—!”
    学生们在你周围齐声吼叫:“誓—死—拼—搏—”
    校长领喊:“考L大学—”
    “考—上—大—学—”
    校长领喊:“高考失败虽生犹死—””高考失败—虽生犹死—”
    宣誓的拳头密如层林,口号声犹如山呼海啸
    张赤球挤到讲台边上时,早已被巨大的声浪震昏了头。他说:“校长……我要教书……”
    只说一句话他就晕倒了。
    L会主席说:“同学们,大概是张老师的父亲来了,他要继承儿子的遗志。与我们一起拼搏……”吞下鼓后一把粉笔面儿,你对我们说:“最后一节物理课上,物理教师又一次讲到原子弹原理和如何制造原子弹的事”他失去了抑扬顿挫和慷慨激昂,得到了有气无力和半死不活。学生们有的低头打纯,有的茫然四顾;教室里一片凄凉的秋天般的景象。
    下课铃响了。但是他不发布下课的命令。学生们起初有些焦虑,因为下课后要排队抢饭吃,食堂那边已传来锅碗飘盆的交响乐,后来都疑惑起来,他们发现讲台上的老师有些奇形怪状。他好像留恋一样,注视着学生们。一张张的学生脸从他眼前滑过,从他心上滑过去。一个胆大的学生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弓着腰向门口溜去。他毫无反应。几个学生尾随着那大胆学生向门口溜去。他毫无反应。学生们小心翼翼地,一个接一个向门口溜去。
    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的背影,教室里一片寂静。他娜到门口,关住j-门。
    他打开了一扇靠近讲台的窗户玻璃。窗扇贴到黑色的墙壁上,使窗玻璃具有了镜子的功能。他看到了玻璃里的脸。额头上一大片青紫,鼻子上一道疤痕。
    你对我们说:他从一位女生的铅笔盒里找出一把铅笔刀,对着窗玻璃切削自己的脸皮。他动作笨拙,像一位俄罗斯老厨娘刮削腐烂的土豆皮。有时因为镜子造成的方向迷乱使铅笔刀可笑的落空。
    他的脸变得血肉模糊,很不好看。
    你告诉我们刮削掉脸皮之后他对着沉沉西下的落日发呆。窗户外是一大片空地,白杨树在那里生长。窗口与树冠在同一水平线上,树上有一群麻雀在喳嗽喳啾叫。
    他解下裤腰带悬挂在黑板上方一只坚固的铁钉上。他脱掉污脏的绿色制服,摆在讲台上。他只穿一件背心,一条裤头。他低头看到,讲台上、黑板槽里,到处都飞舞着香肠般的粉笔和粉笔般的香肠。它们蹦跳着,唱着歌跳着舞,是一群可爱的小精灵。它们唱歌:
    我们有皮
    我们有瓤
    我们美丽
    我们芬芳
    你吃我们
    我们吃你
    唱歌跳舞
    跳舞唱歌
    芬芳我们
    我们芬芳
    美丽我们
    我们美丽
    辉煌前程
    前程辉煌
    他的眼睛里突然饱满了感激的泪水。后来,他慢慢地扬起脸来,看到窗外每一片杨叶上都镀着金,麻雀们也变成了金色。
    你对我们说:他正欲把脖子伸进腰带挽成的圈套时,听到杨树叶间一声脆响。他再次走向窗口,看到一只麻雀垂直落地。他把血迹斑斑的脸探出窗户,往下看那被千万只学生脚踩得白白净净的地。在树的紫色阴影里,那只受了打击的寐雀翅膀上流着血。它挣扎着站起来,它站起来了。两只小眼睛像两顺晶亮的小星星。
    你对我们说过,他曾在梦里听另一个人说过:我躺在草地上睡着了,一个生着亚麻色头发、挺着俄罗斯大乳房、身上焕发着新鲜牛奶气味的女人对我说:
    “有一个古老的美丽传说,说人只要看到麻雀单步行走,就会有好运气降临。它走一步你文财运。走两步你交官运。走三步你交桃花运。走四步你身体健康。走五步你精神愉快。走六步你工作顺利。走七步你智蔽倍增。走八步你妻子忠诚。走九步你名满天下。走十步你容貌变美。走十一步你妻子美丽。走十二步你妻子和情人亲如姐妹。但决不能看到它走十三步。如果它走了十三步,所有的好运气都会变成它们的反面,降临到你头上”。
    它拖着流血的翅膀站起来了。血在你的眼上蒙了一层虹膜。阳光血红,麻雀像黄金。
    一只流血的、金色的、像鸽子一样大的麻雀对着你单步走来,它摇摇摆摆,好像一个蹄珊学步的小男孩。
    它对着你走来。
    对着我们也对着你们走来。
    对着我们走来,我们不敢不承认。
    我们不敢不承认,除了长颈鹿之外,所有的在我们周围的飞禽走兽都竭力叫起来。我们都产生了吃粉笔的强烈愿望。我们理解了你,羡慕了你,嫉恨着你。你早觉悟了,多吃了多少粉笔。这时你诡笑着,在铁笼里召唤我们……我们终于,到底是与你共居一笼中,这时,美丽的西天彩霞使我们辉煌,我们吃着多姿多彩的粉笔,看着它对我们走来。
    我们默默地点着它的步数:
    1-2-3
    4-5-6
    7-8-9
    10
    11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