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军使者他满含怨毒的语声,使得慕容惜生身子一颤。
过了良久,她方自沉声道:“毛臬与你有仇,她又与你有什么仇恨?”
仇恕默默良久,长叹道:“是以到后来我也放过了她……”
话方未了,突听外面响起一阵脚步之声,两人心头一跳,齐地住口不语,那脚步声也随之停顿。
慕容惜生悄然站起身子,外面已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这声音还不甚近,显见得来人还未走入第一间地室。
仇恕目光一转,忽然压低声音,道:“进来。”
过了半晌,那人声又道:“师父已安歇了么?弟子长孙策有事禀报。”
这次语声已是在外面的地室中发出来的。
仇恕心念一转,忖道:“原来又是他们门—下的‘玉骨’使者’!”
当下干咳一声,道:“在外面说。”
要知他本是千灵百巧之人,此刻改变语声,学那毛臬的口音,竟学得惟妙惟肖,但他仍怕被人听出,是以只短短说了四字。
慕容惜生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大有赞许之意。
她本待擒住长孙策后,再威迫他说出所要禀报之事,但仇恕此刻却令他乖乖地自己说将出来。
只听长孙策出声道:“弟子谨尊师命,将仇独残骨一齐送至杜仲奇杜师叔之处,杜师叔令弟子回来禀报师父。”
仇恕一听“仇独残骨”四字,心中但觉一阵热血上涌,他咬了咬牙,极力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恐愤,道:“杜仲奇说什么?”
垂帘外的异军使者长孙策突地双眉一皱,他见师父没有出来,心中已然起疑,此刻更是疑云大作,忖道:“师父从未在我面前直称杜师叔的名字,今日怎地……”
心念一动,忖道:“难道里面的人并非师父,而是别人冒充的么?”
十大玉骨使者之中,这异军使者长孙策心智最是深沉,行事也最是谨慎,是以毛臬才会交付他如此重任。
他心念转处,当下立刻沉声道:“杜师叔令弟子禀告师父,就说师父留在他老人家处的十二柄宝刀宝剑,都分配停当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自怀中取出了一只制作得极其精巧的小小银壶,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垂帘。
只听帘中缓缓道:“知道了,还有什么?”
异军使者长孙策暗中冷笑一声,忖道:“师父哪里有十二柄宝刀宝剑,哼哼,好小子,你竟敢冒充师父的声音,来骗我长孙策,叫你知道厉害厂
他悄悄旋开了壶口处的螺旋,盖子罩在鼻子上,又将银壶倒转,一股目力难见的淡淡轻烟,便自壶口飘出。
轻烟飘人了垂帘,长孙策声色不动,接着道:“杜师叔已为师父召集了关外二十七名高手,其中还包括了天山与长白两派的剑客,还有……”
他随口胡扯,垂帘中的仇恕却听得暗暗心惊,他再也想不到长孙策已在暗中施放了迷药中最最厉害的千日醉魂香,一心只想听听灵蛇毛臬的机密实力,当下接口追问着道:“还有什么?”
只听垂帘外接着道:“还有关内陕甘一带的高手,也已被杜师叔联络好了,这些人都对姓仇的怀恨已久,杜师叔一说他们便答应了,就连穷家帮的穷神凌龙,都已被杜师叔以十万两银子收买!”
他越扯越是荒唐,仇恕却越听越是心惊。
不知不觉间,他已中了那千日醉魂香了。
刹那间,他只觉脑中一阵晕眩,方自暗道一声:“不好!”
只觉自己手腕已被松了开来,转目望去,慕容惜生更是眼帘重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心头大惊,知道自己已中了别人暗算,当下闭住呼吸,猛提一口真气,凝聚在掌心,但身子却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这千日醉魂香乃是天山异产,五色无味,常人只要吸人一点,立刻四肢无力,但头脑却仍清醒。
这迷药是昔年天山淫盗赛赤风炼来迷奸妇女之用,使妇女四肢无力,但身上仍有知觉,眼看赛赤风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却又无法反抗,那味道自然比麻木晕迷还要痛苦得多,而赛赤风见到女子越是痛苦,自己便越是兴奋欢喜,以此迷药,他也不知作了多少孽!
武林中人自然将他恨之入骨,到后来使用了美人计,自他身上偷来迷药,将他迷倒,再用酷刑将他慢慢杀死。
于是,到了后来,武林中人便将千日迷魂香用来做对付强仇大敌之用,让仇人不能反抗,却又能感觉到痛苦。千日醉魂垂帘外的异军使者听得帘内噗的两响,心中不禁大喜,知道里面的人,已着了自己道儿。
但是他为人谨慎,又等了半晌,才悄悄掀开帘子,只见两个道人并排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长孙策冷冷一笑,道:“你两人运气倒也不坏,师父令我求这千日醉魂香来,本来对付姓仇的,却被你两人先尝了滋味。”
原来这千日醉魂香本是“七星鞭”杜仲奇自关外求来,为了给毛臬来对付仇家的后人。
方才长孙策说到“还有”两字,便是要说已将千日醉魂香自“七星鞭”杜仲奇之处取来。
此刻他日光四扫一眼,厉声道:“你两人竟敢冒充师父,我少不得要让你们受些活罪,先将你们两只手砍断,再盘问来历。”
语声顿处,目光突地凝注到两人面上,冷笑道:“原来你们面上还戴着面具,好好,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是什么变的!”一步跨到两人面前,先扳起了慕容惜生。
慕容惜生此刻仍有知觉,心中又是羞愤,又是愧急,她宁愿被人一刀杀死,也不愿被人揭开面具。
只因她深知这少年若是看到了自己的容颜,必定会大起色欲之心,到那时她岂非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但是她此刻四肢绵软无力,既无法挣扎,亦无法反抗,眼睁睁地望着长孙策抱起了自己!
她满心悲愤,切齿暗忖:“只要你动我一动,我变鬼也要杀死你!”
但长孙策却不管这些,一手扳起了她的肩头,冷笑道:“软绵绵的身子,倒像个女子似的,你若真是漂亮的女子,大爷倒要将你先乐上一乐,再……”
他一手揭开了慕容惜生的面具,突地愣在当地,目定口呆,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做梦也未曾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而此刻这美丽的女子,竟已软绵绵地在他怀里。
刹那间他但觉心动神驰,神魂颠倒,色欲之心,油然而生,缓缓伸出手掌,向她胸前抓了过去。
慕容惜生一见到他面上的神情,已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此刻见他手掌伸出,更是羞愤欲死。
但她却连死都无法去死。
她只有闭起双目,惨然忖道:“仇恕呀仇恕,早知如此,我就早该将我心中的真情告诉你,你是我一生中唯一使我动了真情的男子……”
她黯然一叹,又忖道:“早知如此,我更应将保存了二十多年的贞操,也给了你,那么我纵然死了,也无遗憾了!”
心念转动间,长孙策的手指,已触及了她的胸膛。
嘶的一声,衣襟扯落……
长孙策目光尽赤,变得有如野兽一般,身子缓缓倒了下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仇恕突地奋力击出一掌──
原来他方才身子倒下之前,已将全身真力,逼聚在掌上,只是他自知一击若是不中,他便再也无力发出第二掌。
而且他身子不能动弹,是以这一掌迟迟不敢击出,他只有暗中默祷,希望长孙策先来揭开自己面具。
只要长孙策一近他的身子,他这一掌便要击出,哪知长孙策却偏偏先揭下慕容惜生的面具。
他眼看长孙策面上的神情,心中的悲愤惶急,并不在慕容惜生之下,只是那时长孙策离得还远,使得他仍然不敢出手。
直到长孙策身子缓缓倒了下去,仇恕再也无法忍耐。
他一掌击出,只听“砰”的一响,接着,长孙策一声惨呼,喷出一口鲜血,跌出七步开外,立时气绝身亡。
仇恕自己的身子,也被这一掌的惊人力量,带得翻了个身,恰巧落到慕容惜生的胸膛上!慕容惜生张开眼来时,仇恕的眼睛,距离她的眼睛已不及两寸,仇恕的胸膛,已贴在她的胸膛。
刹那之间──
两人都只觉对方心跳的声音,是那么急剧。
两人都只觉对方呼吸的声音,是那么短促。
两人一齐闭起眼睛,谁也不敢接触到对方的眼波。眼波无语仇恕只觉得一阵阵动人心魄的香气,一阵阵传入鼻端,那轻微柔弱的娇喘声,更使他心醉!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的安排,事情的转变,竟变得如此奇妙,这也是他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
他不敢张开眼睛,只因他猜不透对方的心意。
想到她那种喜怒无常的性格,辛辣冷酷的言语,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有将眼睛闭得更紧!
此刻他心中已知道自己对慕容惜生有了情感,但也自觉这一份情感并不甚深,他不住在心中暗暗忖道:“我不过只见了她一面而已,怎会对她生出情感,我只是已被她不可抗拒的美丽所吸引……”
但是,他却不知道情感两字,最是奇妙,他一路上对慕容惜生的怀恨,已全都在她揭下面具那一刹那间变为情爱。
这种奇妙的转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更不相信喜怒无常、孤傲冷酷的慕容惜生,会对他发出真情。
而慕容惜生的情感却是深遽而真挚的。
她的情感,产生得极为缓慢,却也是由仇恨变成。
她本来以为仇恕是个冷酷无情、凶狠奸猾的男子,是以才会对毛文琪那般欺骗,那么狠心。
但在她与他同行的一路上,她却发觉仇恕本是个多情的人,只是情感已被强烈的仇恨所掩盖。
她更发现在仇恕的心中,还存着一份孩子的天真,这一份孩子的天真,便引发了她天性的母爱。
相处越久,她越是动心,二十多年来,她连眼角都不屑去看别的男人一眼,而这份积压已久的情感一旦爆发,就变得不可收拾。
但是为了毛文琪,她硬生生将这份不可收拾的情感压回心底,于是她心里的矛盾痛苦,便使得她言行失了常态。
于是冷静深沉的她,竟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她也不知道,情感两字的奇妙──你越是要控制它,隐藏它,它便越是不可控制,难以隐藏。
此刻,万簌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经过了一次生死俄顷的危机后,人们的情感,绝对是脆弱的,男女间的情爱,也最易生长。
常言道:“患难见真情”,正是千古不移之至理!
他们脸儿相偎,声息相通,心灵也仿佛已融会到一齐。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仇恕忽然张开眼来。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慕容惜生也张开了眼睛。
两人眼波乍一相遇,便又一齐合起,合起还不到一刹那时分,便又同时张开──于是再也不肯闭起。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没有言语……
他们彼此都从对方的眼波中,读出了爱的礼赞,听到了爱之歌颂,也嗅到了花香的气息。
这是奇妙的时分,也是奇妙的配合。
绝美的面容上,是仇恕绝丑的面具。
心跳与呼吸渐渐正常……
两人的情绪由激动而平静,平静地享受着温馨。
烛蕊长了,火焰的闪动,也变得十分奇妙,像是一个旋舞着的火之精灵,旋舞在爱之礼赞里。
奇异的时分,奇异的火光中……
地室外突地掠人了一条奇异的人影,她目光一扫,望见了这奇异的光景,立刻轻轻顿住了身形。
她的眼波,接触到他们的眼波──他们的眼波,仍在彼此相视,根本没有发现室中多出的人影。
她,苍白的容貌,憔悴的神态,赫然竟是毛文琪。
眼波无语。
眼波若能言语,那么她此刻眼波中说出的言语,不知该是多么悲伤,多么恨毒,多么愤怒的句子。
只因她一眼便看出,伏在她师姐身上的人,便是自己心上的人,那多情而又无情的仇恕。
她开始缓缓移动脚步,移到床边,她突然怒喝一声,抓起床上的布钮与丝囊,扯得粉碎。
这一声怒喝,惊醒了梦中的仇恕与慕容惜生。
他们心头一震,当他们的眼波接触到毛文琪,他们心中的惊震,更是永世都不能平息。爱恨交迸毛文琪将丝囊,布钮撕得粉碎,心里还不满足,抛在地上,狠狠地践踏,口中连连道:“该死……该死……该死……”
她为了这丝囊中的东西,重又赶回到这里,只是她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发现令她心碎的情景。
仇恕、慕容惜生都无法说话──即使他们能说话,此时此刻,他们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毛文琪最后一脚踏将下去,身子忽然跳了起来,她一步跃到仇恕和慕容惜生面前,竟突地轻轻笑了起来。
她笑声由轻而重,由缓而急,满含着令人战栗的寒意,像是发自冰窖,又像是发自恶魔的口里。
没有欢愉的笑声,听来本就可怖。
她恶魔般尖笑道:“好师姐,你说要为他和我解除冤仇,你说要将他和我拉拢到一起,原来你用的竟是这样奇妙而惊人的法子。”
她笑声不绝,接着又道:“你呢?仇公子,你该感激我呀,是不是?没有我,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你该谢谢我这媒人才是!”
仇恕、慕容惜生,不能言语,不能行动,也不能解释,只有耳朵却能听到她恶魔般的笑声。
那恶魔般的笑声,声音有如尖针,针针刺人他们心里,刺人他们的灵魂最最深遽之处。
毛文琪笑声一顿,突地放声嘶道:“你们为何不说话?”
她一把拉起了仇恕,扯落了仇恕脸上的面具,将仇恕剧烈地前后摇晃着,口中又自尖笑道:“好一个漂亮的人物,难怪我师姐喜欢你!”
语声中她突地放开手掌,任凭仇恕无助地倒了下去。
她目光一转,道:“呀,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身子,为什么像棉花──样,嗯嗯,你们不要解释,我看到的……”
她放大声音,嘶声道:“我看到你们的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语声一顿,又咯咯笑了起来。
“好亲热呀,那时若有人将你们的头一齐砍下来,你们也不知道,只可惜我偏偏跑来了……”
她突然反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道:“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夹在你们中间,破坏了你们的事,但你们放心,我一定要补偿你们。”
她伏下身子,将仇恕又面对面摆到慕容惜生的胸膛上,她摆得十分仔细,让他们鼻对着鼻,嘴对着嘴。
然后,她一拍手掌,咯咯娇笑着道:“好了,这样更好……”
语声顿处,仿佛突又想起了什么,接道:“不好,这样还不够好,我要让你们一生一世都不能分开才好,好师姐,你说对不对?”
爱的力量,是巨大的,当爱变为恨时,那力量更是巨大,竟使得女神般的毛文琪,一下子变为恶魔。
她一步掠到短榻前,将枕头抄了起来,从枕头里拿起了一包东西,又一步掠回,咯咯笑道:“乖乖的,不要动。”
包里的东西,竟是针线。
她取出针线,随手一穿,便将丝线穿人了针孔。
然后她右手拿着针线,左手一把拉起了仇恕和慕容惜生两人的手腕,一针刺了下去,刺入慕容惜生的左腕。
鲜血沁出,一阵剧烈的痛苦,传人慕容惜生心底──她皮肉的痛苦,却还远不及心里痛苦的万分之一。
毛文琪尖锐的笑声又复响起。她笑着道:“你看,我好不好,我把你们连在一起。”
她一针自慕容惜生左腕皮肉中穿出,刺入了仇恕右腕的皮肉里,又白仇恕右腕穿出,刺入慕容惜生左腕。
她一针连着—针,绵绵密密地了缝数十针,又仔细地打了个死结,才停下手来,笑道:“好了,你们永远分不开了……”
鲜血流满一地,流入了彼此的手腕里。
毛文琪咯咯笑道:“你看,你的身子里,有了他的血,他的身子里,也有了你的血,你们该不该谢谢我?”
她突地又似想起什么,匆匆自怀里取出了半边钢环,摸了半晌,又取出半边钢环,乌光闪闪,粗如拇指。
只听“叮”的一声异响,她将两边半环互撞了一下,左面手中的钢环上,还连着一条细练。
慕容惜生目光一触及钢环,面色突地大变──她面上的神色,本已十分凄惨,此刻更无人色。
毛文琪咯咯笑道:“好师姐,你一定认得这东西的,但是……”
她目光一转,道:“仇公子,你认不认得呢?这就是我师父用万年寒铁,精心铸造的毒龙圈,她老人家造来本为对付──种最最奇异的野兽的,只要这两边一合,便永远分不开了,宝刀宝剑,也斩不断!
这两边钢环,合起来仅有茶盏般大小。
她突地双手一合,“咯”的一响,她竟将这钢环,套在仇恕和慕容惜生两人的手腕上,勒得他两人骨头都几乎折断!
仇恕始终未曾睁开眼来,此刻额上已流出了冷汗!
一滴滴冷汗,俱都滴落到慕容惜生凄凉的面颊上。
毛文琪仰面狂笑道:“好了,真的好了,线可以扯断,这毒龙圈却是永远扯不断的,你们真的永远分不开了!”
然后,她突然沉默了下来。
她缓缓坐到地上,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呆呆地凝望着仇恕及慕容惜生相对的面容。
她仿佛在想着什么。
她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更残酷、更疯狂的办法,来折磨仇恕及慕容惜生,这一双令她痛苦的男女:
只因她觉得,惟有使他们痛苦,自己的痛苦与妒恨才能减轻。
由强烈的爱转变成的恨,的确是──种可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