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定之物欧阳明、铁平轰然应了一声。
雷电剑彭钧手握剑柄,亦自跃跃欲试。
只见毛文琪幽灵般移动着脚步,缓缓走到前面,道:“我反正要嫁人的,嫁给谁都是一样,但是却要他等到大业既成的时候,我才和他成亲。”
灵蛇毛臬道:“但……”
毛文琪截口道:“我决心已定,爹爹你不要再说了。”
灵蛇毛臬呆了半晌,长叹一声,缓缓坐回椅上。
毛文琪突然悠悠一笑,道:“喂,我答应嫁给你,你还不向爹爹叩头?”
空幻大师呆了一呆,强笑道:“这个……这个……”
他为了报复十九年前的丧妻之痛,更为了巩固自己权威地位,是以不惜用出各种手段,想要娶毛文琪为妻。但是他此刻仍然身穿袈裟,又是偌大年龄,叫他在这些人面前拜倒在地,口称岳父,却实是令他哭笑不得。
九足神蛛梁上人目光一转,笑道:“大师此刻难道还要害羞么?亲事已订,大师不但要拜见岳父,还要取出两件文定之物才是。”
空幻大师道:“贫僧……”
他方自说出“贫僧”两字,忽又觉得不对,立刻住口。
梁上人哈哈笑道:“小婿两字,大师你都不会说么?”
要“大师”自称“小婿”,这当真是千古之奇谈,难得的笑话,但此刻众人面上,却无一丝一毫笑意。
空幻大师满心欣喜,也听不出梁上人话中的讥嘲之意,当下尴尬地沉吟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在下出外匆忙,未曾带得文定之物。”
梁上人道:“此后两位既是一家,大师何不将那银丝芒鞋充为文定之物,此鞋本是毛姑娘师傅所有,如此岂非更妙?”
空幻大师又自沉吟半晌,只听毛文琪冷冷道:“难道你不舍得么?”
空幻大师强笑一声,道:“焉有此理?”他终于将那银丝芒鞋,双手奉上。
梁上人冷眼看他交出芒鞋,心中冷笑暗忖:“只要你交出这件信物,从此我便不必听命于你了。”
欧阳明、铁平面色一片铁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两人纵不说话,但目光中的怨毒之意,已昭然若见。
灵蛇毛臬心念转动,暗暗存下杀机,但此时此刻,他仍然不能和空幻大师翻脸,当下接过芒鞋。
他目光一转,见到铁平、欧阳明面上的怨恨与怨毒,双眉不禁暗暗一皱,微挥手掌,沉声道:“淮阴三杰一死一伤,你两人还不快去料理后事,再为尉迟文治一治伤,站在这里作甚?”
欧阳明、铁平躬身应了,一人抱起谢东风的尸骨,一人挟起了尉迟文,与彭钧转身而出。
灵蛇毛臬暗叹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柄折扇,道:“拿去!”
梁上人一拍空幻大师肩头,笑道:“这是你岳丈回给你的文定之物,还不快些接过?”
空幻大师双手接了过来,突地发现梁上人对自己的称呼、言语、神态,已变得十分轻慢无礼。
一念至此,他心头不觉一凛,强笑道:“此次梁兄鼎力相助,在下……”
梁上人冷冷一笑,道:“我与毛大侠平辈论交,此后你也该尊称我一声大叔才是道理,否则岂非变成尊卑不分,长幼无序了么?”
空幻大师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灵蛇毛臬转目四望,见到他两人之间情况之转变,心头不禁为之大喜,暗中冷笑忖道:“你虽有枭雄之才,险些令我受制于你,但可惜你最后却终于走错了一步,此刻反要受制于老夫了!”
空幻大师一望他面上的神色,心头不禁又自一凛。他心念数转,亦自冷笑忖道:“你切莫得意,只要你对我稍有异心,我立刻便可要你好看。”
九足神蛛梁上人左右而顾,暗喜忖道:“仇兄弟呀仇兄弟,他两人如真的联手来对付你,你们真有些难办,所幸这两人各怀异心,你也不必担心了。”
毛文琪面上仍是一片冷漠颜色,心中却暗暗忖道:“仇恕呀仇恕,我既不能嫁给你,也绝不嫁给别人,你既不能娶我,我也不要你再娶别人!”
她心中的满腔热爱,此刻已化为一片怨恨。
她多情纯真的性格,此刻也已变得冷酷无情。多年积恨地室中众人固是各怀心机,出了地室的银刀使者欧阳明、夺命使者铁平两人的心机更是难测。
穿出了地道,走上了那尘封的大殿。
殿外夜色如墨,大雨倾盆而下,雨声如雷,雷声震耳,偶尔有一两闪光,划破了无边沉重的黑暗。
这正是黎明前最最黑暗的一刻。
夺命使者铁平方出大殿,突地顿住脚步,向那雷电剑彭钧深深一礼,沉声道:“彭兄守口如瓶,小弟感激不尽!”
雷电剑彭钧恨声道:“铁兄切莫如此说话,我兄弟久受仇先生大恩,本该为他效力,何况此次我二哥又死在他们手中。”
欧阳明关起地道门户,轻叹道:“我两人实未想到半途中突然杀出空幻和尚来,否则再也不会请三位来到这里,令谢二哥白白送了性命。”
铁掌尉迟文长叹道:“这不过只是天命而已,怨不得两位……”
夺命使者铁平突地长叹一声,道:“天命,天命……我俩人若非天命,又怎会知道我们最最钦佩的师傅,便是惨害我们全家的仇人!”
雷电剑彭钧诧声道:“原来两位直到最近才知道自己乃是毛臬仇人的后代,在下本还以为两位是怀恨投入毛臬门下的。”
银刀使者欧阳明叹道:“我两人乃是中表兄弟,七岁时便投入毛臬门下。”
彭钧道:“怎会投入他门下的?”
欧阳明道:“那时毛臬便已存下独霸武林之心,是以专门寻找资质还不差的孤儿,收为自己的心腹弟子。”
铁平恨声道:“只是他再也想不到寻着的竟有仇人的儿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苍天的安排,有时的确奇妙得很!”
外面的雨声电击,更证实了苍天的威力。
彭钧心头一凛,叹道:“原来是他寻着你们,而不是你们寻着他的。”
铁掌尉迟文也听得心动神驰,挣扎着道:“既然十多年都未发现,最近两位又怎会发现的?”
夺命使者”铁平凄然一笑,道:“毛臬若不命我们招罗天下英雄,我们便不会去寻找三位;我们若不寻找三位,便不会回到淮阴;我们若不回到淮阴,便不会发觉此事;我们若不发现此事,唉……谢二哥也就不会死了。”
雷电剑彭钧亦自凄然道:“谢二哥若是不死,两位却要死了。”
欧阳明奇道:“为什么?”
彭钧道:“两位一来我兄弟庄内,我兄弟便已备下毒酒,要将毛臬的使者毒死两个,也算报了仇先生之恩,哪知……”
夺命使者铁平一笑截口道:“我们一入三杰庄,看到酒筵时,便已发觉酒中有毒,是以我兄弟才知道淮阴三杰与毛臬有仇,否则我两人又怎敢贸然请三位来到这里做为内应,难道我两人不怕三位将我们卖给毛臬么?”
尉迟文、彭钧齐地一愣,木然呆了半晌,彭钧方自失笑道:“原来两位的心机也深得很。”
铁平微笑道:“彼此彼此!”
四人相视一笑,但笑声中却又不禁带着些心寒的意味,江湖中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关系变化,往往都决定于刹那之间,若在这刹那之间稍有处置不当,判断错误,立刻便有杀身之祸,江湖中人的恩怨,爱恨之分,也有如快刀边缘,一分之差,便是大错!
铁掌尉迟文干咳一声,道:“两位到了淮阴后,必定大有所见……”旧案重翻夺命使者铁平长叹一声道:“淮阴乃是我两人之家乡,我两人回到淮阴后,便免不了要去访一访先人的庐墓,哪知──”
他面上泛起一阵悲哀怨毒之色,在电光一闪中,更显得明锐而突出,只听他语声微顿,接口道:“哪知我们扫过墓后,突地又来了两个青衣道人。那时正是深夜,我两人为了好奇之心,要看看这两个道人与我们的先人究竟有何关系,便悄悄躲了起来。
“黑暗中只见这两人一个较高,一个较矮,但两人俱是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神情也像是十分哀痛。两人在墓前躬身一揖,矮的老人突然失声长叹起来,他口中不住喃喃自语,竟仿佛说的是:‘仇独呀仇独,你果然没有说错!’
我两人当时心头齐地一凛,再也想不出我两人的父母先人,怎会和那魔头仇独有了关系?
只听那高的一人,也长叹着道:‘仇独呀仇独,你当时曾经说过,说毛臬曾经在镇江做下许多件卑鄙恶毒的事,只可惜我们都未相信,但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们到镇江仔细查访了一次之后,才知道你说的话全是真的,但却已来不及了。’”
当时我两人听了这话,心头又是一跳……”
夺命使者铁平说到这里,彭钧忍不住插口问道:“那坟墓乃是两位父母的坟墓?”
铁平叹道:“不错!”
彭钧接口问道:“既是两位祖墓,为何那两个道人要在墓前提起仇先生,又提毛臬在钦州所做的事?”
铁平沉声道:“我祖籍虽是淮阴,但父母却在镇江开设镖局,十九年前,我父母及姨父姨母全都惨死之后,家里的乡亲,才将他们几位老人家的灵骨移回家乡。”
他日中突地流下泪来,接着道:“先父母的死状之惨,在当时曾引起许多江湖朋友的愤怒,但却没有一人知道凶手是谁!
我那时听了两位老道人的言语,心头一凛,便立刻联想到他们的话必定与我父母惨死之事有关!”
说到这里,他已是语声哽咽,泪流满面。
银刀使者欧阳明轻轻一拍他肩头,接着道:“就在我两人满心疑惑之时,那白发道人长叹又道:‘墓中的鬼魂,你们地下若有知,且听我告诉你,你们的仇人,终于寻出来了,他便是毛臬。’
“那较高的道人也接着道:‘你们虽然没有后代来复仇雪恨,但……’
听到这里,我两人已实在忍不住了,谁也没有问谁,一齐纵身跃了出去,跪在坟前放声大哭起来。”
欧阳明伸手一拭泪痕,又道:“当时两个道人自然大惊,但他们问出我们便是墓中人的后代时,两人又不禁一齐额手相庆。
“矮的道人更是不住长叹道:‘苍天有眼,毕竟留下了他们的后代。’
“高的道人仔细看了我们几眼,突地变色道:‘你们是不是毛臬的门人?’
“我们便将投师学艺的经过说了出来,那时我们心中的悲哀与愤恨,实在不是任何言词所能形容。”
铁平顿住哭声,道:“我们自那两位道人口里,确定了毛臬便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心中固是悲愤,又不禁兴奋。
“只因我们终于找出了杀父的仇人,而苍天又偏偏让我们投在毛臬门下,让我们能暗中破坏他的一切。
“当时的两位道长就曾经仰天而叹,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看来毛臬的死期已不远了!竟不知自己的门下弟子,便是他自己的仇人!’”作法自毙彭钧突地双眉一皱,道:“他为何不知道?”
铁平泪痕未干的面容上,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道:“这就是苍天的报应,只因我们在入门之时,那毛臬便令我们立下重誓,令我们永远不许提起自己家世。”
欧阳明恨声道:“他如此做法,本是要我们灭绝人性,断绝一切关系,一心一意地为他做事,为他效死!”
铁平惨笑道:“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冥冥中还有一个至高至公的主宰,要教他自己立下法则,去害自己!”
尉迟文、彭钧不禁一齐为之唏嘘感叹,他们为了不忍触及铁平及欧阳明心中的悲痛,是以谁也不敢问起他们父母是如何惨死的。
但彭钧却忍不住又问道:“那两位道长究竟是谁?两位可知道么?”
铁平叹道:“我们虽然再三请教,但那两位道长,却再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话一说完,立刻飘然而去。”
欧阳明道:“他们两位当时只说了一句:‘我两人的姓名,早已在二十年前忘记了。’别的事再也不肯提起。”
殿外雷声轰轰,雨势更大。
众人心头一片沉重,齐地望着殿外的雨势,谁也没有话声,只见水珠白檐头倒挂而下,有如珠帘一般。除了电光一闪时,四下一片黑暗,谁也看不见谁的面色,但大家同仇敌忾,心中却充满了了解,。
突见铁平、彭钧一齐回过头来,齐地道:“小弟还有一件……”
两人一齐住口,彭钧微笑道:“兄台请先说。”
铁平黯然一笑,道:“不知两位准备将谢二哥的尸身如何安葬?”
尉迟文叹道:“人死不能复仇,只要我兄弟能为他复仇雪恨,无沦如何安葬,他在九泉下都不致责怪我们。”
铁平缓缓点了点头,突又问道:“彭兄方才想说的是什么事?”
雷电剑彭钧道:“两位时时都在毛臬身侧,为何不乘机将他杀了?”
铁平恨声道:“毛臬将我两人父母惨杀而死,用的手段不但毒辣,而且……”
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这里,喘了口气,恨声接道:“我两人若是一刀一刀将他杀死,岂非便宜了他!”
彭钧道:“既是如此,两位除了令我兄弟外应,待机而动外,也该还另有些打算才是,否则那毛臬……”
话声未了,突听一阵马蹄声奔腾而来,蹄声与雨声虽然近似,但在武林人耳中却大不相同!
欧阳明面色一变,道:“噤声,有人来了!”
众人凝神听去,那蹄声竟是向荒祠奔来。
欧阳明日光四下一扫,突然抱起谢东风的尸身,藏到角落的一张供桌下,转首沉声道:“隐蔽身形,静观待变。”
这荒祠规模本极宏大,大殿中供了十数位神像,神龛神幔四下皆是,占地竟有数十丈方圆。四人打了个招呼,齐地寻了个隐蔽之处藏了起来。
只听殿外几声马嘶,一人笑道:“你我总算运气不错,终于寻着了个避雨之地。”
话声未了,殿外已大步走人两个人来,一人白面微须,目光闪亮,虽然满身水湿,但神情仍极为潇洒。
另一人乌簪高髻,一身银灰色的道袍,举止虽然十分轻灵,但神情间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躲在一具神龛后的铁平,依稀分辨着这两人的身形,正自分辨不出,突听霹雳一声,电光一闪,将两人照得须眉毕现!
铁平双眉一层,暗忖道:“原来是清风朱白羽和华山银鹤来了。”
只见他两人千进门来,先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又脱下长衫,拧了几把,擦了擦脸,将长衫挂起。
朱白羽长长透了口气,道:“道兄,你身上可有火折子么?”
银鹤道人道:“纵有火种,也湿得不能用了。”
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无精打采,仿佛心事甚重。
朱白羽笑道:“在黑暗中坐坐,倒也不错。”
两人默然半晌,朱白羽又道:“不知道这里是道观抑或佛寺,供桌上供的若是三清老祖,你我两人要去参拜参拜。”
黑暗中听来听去,只有他一人说话,那华山银鹤木然坐在地上,既不开口,也不回答。
铁平等人方自在暗中奇怪,突听朱白羽长叹一声,道:“道兄,你既已出家,便该将恩仇之事放开,你既已不愿复仇,便该永远莫要再去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