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柔声道:“赵姑娘,这可苦了你啦。”赵敏道:“这当儿你还是叫我‘赵姑娘’ 么?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里,还当我是个小妖女么?”张无忌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据实告我。我表妹殷离脸上的剑伤,到底是不是你割的?”赵敏道:“不是!”张无忌道:“那么是谁下的毒手?”赵敏道:“我不能跟你说。只要你见到谢大侠,他自会跟你说知详情。”张无忌奇道:“我义父知道详情?”赵敏道:“你内伤未愈,多问徒乱心意。我只跟你说,倘若你查明实据,殷姑娘确是为我所害,不用你下手,我立时在你面前自刎谢罪。”
张无忌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暗中伏有高手,施展邪法,半夜里将咱们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盗去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救出义父之后,可须得到波斯走一遭,去向小昭问个明白。”
赵敏抿嘴一笑,说道:“你巴不得想见小昭,便杜撰些缘由出来。我劝你也别胡思乱想了,早些养好了伤,咱们快去少林寺是正经。”张无忌奇道:“去少林寺干么?”赵敏道: “救谢大侠啊。”张无忌更是奇怪,问道:“我义父在少林寺么?怎么会在少林寺?”赵敏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知。但谢大侠身在少林寺内,却是千真万确。我跟你说,我手下有一死士,在少林寺出家,是他舍了一条性命,带来的讯息。”张无忌问道:“为甚么舍了一条性命?”赵敏道:“我那部属为了向我证明,设法剪下了谢大侠的一束黄发。可是少林寺监守谢大侠十分严密,我那部属取了头发后出寺,终于给发觉了,身中两掌,挣扎着将头发送到我手里,不久便死了。”
张无忌道:“嘿!好厉害!”这“好厉害”三字,也不知是赞赵敏的手段,还是说局势的险恶。他心中烦恼,牵动内息,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赵敏急道:“早知你伤得如此要紧,又是这等沉不住气,我便不跟你说了。”张无忌坐下地来,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宁神静息,但关心则乱,总是无法镇定,说道:“少林神僧空见,是被我义父以七伤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余年来誓报此仇,何况那成昆便在少林寺出家。我义父落入了他们手中,哪里还有命在?”赵敏道:“你不用着急,有一件东西却救得谢大侠的性命。”张无忌忙问:“甚么东西?”赵敏道:“屠龙宝刀。”张无忌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少林派数百年来领袖武林,对这把宝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们为了得刀,必不肯轻易加害谢逊,只是对他大加折辱,定然难免。赵敏又道:“我想救谢大侠之事,还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为是。明教英雄虽众,但如大举进袭少林,双方损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见抵挡不住明教进攻,其势已留不住谢大侠,说不定便出下策,下手将他害了。”
张无忌听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敏妹,你说得是。”赵敏第一次听他叫自己为 “敏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但一转念间,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从此尽付东流,又不禁神伤。张无忌猜到她的心意,却也无从劝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于我,我不知如何方能报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约,我却又如何能够相负?唉!眼前之事,终是设法救出义父要紧,这等儿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起,说道:“咱们走罢!”赵敏见他脸色灰白,知他受伤着实不轻,秀眉微蹙,沉吟道:“我爹爹爱我怜我,倒是不妨,就只怕哥哥不肯相饶。不出两个时辰,只要哥哥能设法暂时离开父亲,又会派人来捉拿咱俩回去。”张无忌点了点头,眼见王保保行事果决,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料来不肯如此轻易罢手,目下两人都身受重伤,倘若西去少林,实是步步荆棘,一时?厢逦薏摺U悦舻溃骸霸勖羌毙肜肟?舜ο盏兀?搅松较拢?俣ㄐ兄埂!闭盼藜傻懔说阃罚?珲亲湃デ9??铮???下恚?桓行乜谝徽缶缤矗?谷豢绮簧先ァU悦粲冶塾昧Γ?ё叛酪煌疲???蜕狭寺肀常??饷匆挥昧Γ?乜诒回笆状躺说纳丝谟至鞒霾簧傧恃?K?踉?乓采狭寺肀常??谒?砗蟆1纠词钦盼藜煞鏊??窒路炊?涑梢??焓窒喾觥6?舜??肷危?獠抛萋砬靶校?硪黄ヂ砀?谄浜蟆?/P>
二人共骑下得山来,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两人稍稍宽心,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只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转机。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急驰而来。赵敏花容失色,抱着张无忌的腰,说道:“我哥哥来得好快,咱们苦命,终于难脱他的毒手。无忌哥哥,让我跟他回府,设法求恳爹爹,咱们徐图后会。天长地久,终不相负。”张无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过了我。”刚说了这句话,身后两乘马相距已不过数十丈。赵敏拉马让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决,若有回旋余地,自当以计脱身,要是哥哥决意杀害张无忌,两人便死在一块,但见那两乘马奔到身旁,却不停留,马上乘者是两名蒙古士兵,经过二人身旁,只匆匆一瞥,便即越过前行。赵敏心中刚说:“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两个寻常小兵,非为追寻我等而来。”却见两名元兵已勒慢了马,商量了几句,忽然圈转马头,驰到二人身旁。一名满腮胡子的元兵喝道:“兀那两名蛮子,这两匹好马是哪里偷来的?”赵敏一听他的口气,便知他见了父亲所赠的骏马,起意眼红。汝阳王这两匹马原是神骏之极,兼之金镫银勒,华贵非凡。蒙古人爱马如命,见了焉有不动心之理?赵敏心想:“两匹马虽是爹爹所赐,但这两个恶贼若要恃强相夺,也只有给了他们。”打蒙古话道:“你们是哪一位将军的麾下?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那蒙古兵一怔,问道:“小姐是谁?”他见两人衣饰华贵,胯下两匹马更非同小可,再听她蒙古话说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赵敏道:“我是花儿不赤将军的女儿,这是我哥哥。我二人路上遇盗,身上受了伤。”两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那胡子兵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娃娃再说。”抽出腰刀,纵马过来。赵敏惊道:“你们干甚么?我告知将军,教你二人四马分尸而死。”“四马分尸”是蒙古军中重刑,犯法者四肢缚于四匹马上,一声令下,长鞭挥处,四马齐奔,登时将犯人撕为四截,最是残忍的刑罚。那络腮胡的蒙古兵狞笑道:“花儿不赤打不过明教叛军,却乱斩部属,拿我们小兵来出气。昨天大军哗变,早将你父亲砍为肉酱。在这儿撞到你这两只小狗,那是再好不过。”说着举刀当头砍下。赵敏一提缰绳,纵马避过。那兵正待追杀,另一个元兵叫道: “别杀这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咱哥儿俩先图个风流快活。”那胡子兵道:“妙极,妙极!”
赵敏心念微动,便即纵身下马,向道旁逃去。两名蒙古兵一齐下马追来。赵敏“啊哟” 一声,摔倒在地。那胡子兵扑将上去,伸手按她背心。赵敏手肘回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胡子兵哼也不哼,滚倒在旁。另一元兵没看清他已中暗算,跟着扑上,赵敏依样葫芦,又撞中了他的穴道。这两下撞穴,她平时自是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冷汗,全身似欲虚脱。
她支撑着起来,却去扶张无忌下马,拔匕首在手,喝道:“你这两个犯上作乱的狗贼,还要性命不要?”两名元兵穴道被撞,上半身麻木不仁,双手动弹不得,下肢略有知觉,却也是酸痛难当,只道赵敏跟着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听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线生机,忙道:“姑娘饶命!花儿不赤将军并非小人下手加害。”赵敏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饶了你二人的狗命。”两名元兵不理是何难事,当即答应:“依得!依得!”赵敏指着自己的坐骑,道:“你二人骑了这两匹马,急向东行,一日一夜之内,必须驰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误。”二人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桩美差,料来她说的话必是反话。那胡子兵道:“姑娘,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骑……”赵敏截住他的话头,说道:“事机紧迫,快快上马。路上倘若有人问起,你只须说这两匹马是市上买的,千万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么?”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将信将疑,但禁不住赵敏连声催促,心想此举纵然有诈,也胜于当场被她用匕首刺死,于是告了罪,一步步挨将过去,翻身上鞍。蒙古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马比走路还要容易,虽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马前行。二兵生怕赵敏一时胡涂,随即翻悔,待坐骑行出数丈,双腿急夹,纵马疾驰而去。张无忌道:“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见到这两匹骏马,定料我二人已向东去。咱们此刻却又向何方而行?”赵敏道:“自是向西南方去了。”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骑,在荒野间不依道路,径向西南。
这一路尽是崎岖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两匹马腿上鲜血淋漓,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天色将黑,忽见山坳中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们便去借宿。”行到近处,见大树掩映间露出黄墙一角,原来是座庙宇。赵敏扶张无忌下得马来,将两匹马的马头朝向西方,从地下拾起一根荆枝,在马臀上鞭打数下。两匹马长声嘶叫,快奔而去。她到处布伏疑阵,但求引开王保保的追兵,至于失马后逃遁更是艰难,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眼前只能行得一步算一步。二人相将扶持,挨到庙前,只见大门匾额写着: “中岳神庙”四字。赵敏提起门环,敲了三下,隔了半晌无人答应,又敲了三下。忽听得门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是人是鬼?来挺尸么?”格格声响,大门缓缓开了,木门后出现一个人影。其时暮色苍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面貌,但见他光头僧衣,是个和尚。张无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盗,身受重伤,求在宝刹借宿一宵,请大师慈悲。”那人哼的一声,冷冷的道:“出家人素来不与人方便,你们去罢。”便欲关门。赵敏忙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于你未必没有好处。”那和尚道:“甚么好处?”赵敏伸手到耳边摘下一对镶珠的耳环,递过去交在他手中。那和尚见每只耳环上都镶有小指头大小的一粒珍珠,再打量二人,说道:“好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侧身让在一旁。赵敏扶着张无忌走了进去。那和尚引着二人穿过大殿和院子,来到东厢房,说道:“就在这儿住罢。”房中无灯无火,黑洞洞地,赵敏在床上一摸,床上只一张草席,更无别物。只听得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郝四弟,你领谁进来了?”那和尚道:“两个借宿的客人。”说着跨步出门。赵敏道:“师傅,请你布施两碗饭,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布施!”说着扬长而去。赵敏恨恨的道:“这和尚可恶!无忌哥哥,你肚子很饿了罢?咱们得弄些吃的才成。”突然间院子中脚步声响,共有七八人走来,火光闪动,房门推开,两名僧人高举烛台,照射两人。张无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满脸横肉,竟无一个善相之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僧道:“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金银珠宝,一起都拿出来。”赵敏道:“干甚么?”老僧笑道:“两位施主有缘来此;正好撞到小庙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门,再装金身。两位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起布施出来。倘若吝啬不肯,得罪了菩萨,那就麻烦了。”赵敏怒道:“那不是强盗行径么?”那老僧道:“罪过,罪过。我们八兄弟杀人放火,原是做的强盗勾当,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马马虎虎的做了和尚。两位施主有缘,肥羊自己送上门来,唉,可要累得我们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净了。”
张无忌和赵敏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八个和尚乃大盗改装,这老僧既直言不讳,自是存心要杀人了,决不致自吐隐事之后又再相饶。
另一名僧人狞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我们八个和尚强盗正少一位押庙夫人,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当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如来佛见了也要动心。妙极!妙极!”赵敏从怀里掏出七八锭黄金,一串珠链,放在桌上,说道:“财物珠宝,尽在于此。我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须顾全江湖上义气。”那老僧笑道:“两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知是哪一派的门下?”赵敏道:“我们是少林子弟。”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只盼这八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系,亲友之中或也有人与少林派有些渊源。那老僧一怔,随即目现凶光,说道:“是少林子弟吗?当真不巧了!你们两个娃娃只好怪自己投错了门派。”伸手便拉她手腕。赵敏一缩手,老僧拉了个空。
张无忌见眼前情势危急之极,自己与赵敏身上伤重,万难抵敌,这几年来会过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却难道今日反丧生于八个三四流的小盗手中?不管怎样,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赵敏受辱,便道:“敏妹,你躲在我身后,我来料理这八名小贼。”赵敏空有满腹智计,此刻也是束手无策,问道:“你们是甚么人?”那老僧道:“我们是少林寺逐出来的叛徒,遇到别派的江湖人马,倒还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杀不可。小姑娘,这位兄弟本来要留你做个押庙夫人,现下知道你是少林门下,我们只有先奸后杀,留不得活口了。”张无忌低沉嗓子道:“好哇!你们是圆真的门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声,道:“这倒奇了,你怎知道?”赵敏接口道:“咱们正是要上少林寺去,会见陈友谅大哥,推举圆真大师作少林寺方丈。”那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佛如来,普渡众生。”赵敏道: “是啊,咱们正好齐心合力,共成善举。”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时哈哈大笑。原来这八个和尚确是圆真和陈友谅一党,由陈友谅引入,拜在圆真门下。近年来圆真图谋方丈一席之心甚急,四处收罗人才。只是少林寺戒律精严,每收一名弟子,均须由执掌戒律的监寺详加盘问,查明出身来历,圆真难以为所欲为。于是由陈友谅设计,招引各路帮会豪杰、江洋大盗在寺外拜师,作为圆真的弟子,却不身入少林,只待时机到来,共举大事。圆真的武功何等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慑服,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门正派的威望,又见到圆真神功绝技,自是皆愿拜师。便有少数不愿背叛本门的,圆真立即下手除却,是以他奸谋经营已久,却不败露。那老僧口称“我佛如来,普渡众生”,却是他们这一党见面的暗号,倘若是本党中人,只须答以“花开见佛,心即灵山”,互相便知。赵敏一听到老僧口气中露出是圆真弟子,便推算到圆真图谋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却又如何得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富大哥,这小妮子说甚么推举我师作少林寺方丈,这讯息从何处得来?事关重大,不可不问个明白。”这八人虽落发作了和尚,相互间仍是“大哥”“二哥” 相称,不脱昔时绿林习气。张无忌一听他八人笑声,便知要糟,苦于重伤后真气无法凝聚,只得努力收束心神,强行聚气,只觉热烘烘的真气东一团、西一块,始终难以依着脉络运行。只见那老僧犹如鸟爪的五根手指向赵敏抓去,赵敏无力挡架,缩身避向里床,张无忌心下焦急,但此际也惟有盘膝运功,只盼能恢复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发这八名恶贼了。
那矮胖僧人见他在这当口兀自大模大样的运气打坐,怒喝:“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响,呼的一拳,猛力打向张无忌胸口。赵敏眼见危急,尖声惊呼,却见那矮胖僧人一拳打过,右臂软软垂下,双目圆睁,却站着一动也不动了。那老僧吃了一惊,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应手而倒,竟已死去。余下各僧又惊又怒,纷纷喝道:“这小子有妖法,有邪术!”原来那胖僧运劲于臂,猛击张无忌胸口,正打在“膻中穴”上。张无忌的九阳神功攻敌不足,护身却是有余,不但将敌人打来的拳劲反弹了回去,更因对方这么一击,引动了他体内九阳真气,劲上加劲,力中贯力,那胖僧立时便即毙命。那老僧却道张无忌胸口装有毒箭、毒刺之类物事,以致那胖僧中了剧毒,当即出掌,击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准拟先打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这一招刚猛的掌力撞到张无忌臂上,引动他体内九阳真气反激而出。那老僧登时倒撞出去,其势如箭,喀喇一声大响,冲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树上,脑浆迸裂。余僧大声呼叫声中,一僧双拳捣向张无忌太阳穴,一僧以“双龙抢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飞起右足,踢向他的丹田。张无忌低头避开双眼,让他两指戳在额头,但听得碰碰、啊哟、噗噗数声连响,三僧先后震死。第三僧飞足猛踢,力道甚是强劲,右腿竟然硬生生的震断。张无忌丹田处受了这一腿,真气鼓荡,右半边身子中各处脉络竟有贯穿模样,心下暗喜:“可惜这恶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几脚,反能助我早复功力。看来我受伤虽重,恢复倒是不难,只须有十天到半月将息,便能尽复旧观。”八僧中死了五僧,余下三名恶僧吓得魂飞天外,争先恐后的抢出门去,直奔到庙门之外,不见张无忌追赶出来,这才站定了商议。一个道:“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个道:“我看不是邪法,这小子内功厉害,反激出来伤人。”第三人道:“不错,咱们好歹要给死去了的兄弟报仇。”三人商议了半晌,一人忽道:“这小子显是受伤甚重,否则何以不追将出来?”另一人喜道:“不错,多半他不会走动,五个兄弟以拳脚打他,他能以内功反激,咱们用兵刃砍他刺他,难道他当真有铜筋铁骨不成?”三僧商量定当,一人挺了柄长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剑,走到院子之中。只见东厢房中静悄悄地,并无人声。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子中一张,只见那青年男子仍是盘膝而坐,模样极是疲累,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便要摔倒。那少女拿着一块手帕在替他额头拭汗。三僧互使眼色,总是不敢便此冲入。一僧叫道:“臭小子,有种的便出来,跟老爷斗三百回合。”另一僧骂道:“这小子有甚么本事,便只会使妖法害人。那是下三滥的把戏,卑鄙下流,无耻之尤。”三僧见张无忌既不答话,又不下床,胆子越来越大,辱骂的言语也越来越脏,佛门弟子中口出恶言的,只怕再也没人能胜得过这三位大和尚了。张无忌和赵敏听了却也并不生气,他二人最担心的不是三僧再来寻仇,而是怕他们吓得一去不回。此间离嵩山少林寺不远,这三僧转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张无忌之伤不到十天以外,万难痊可,用不着成昆亲至,只要来得一两个二流高手,例如陈友谅之类的人物,便也无法抵挡。因此见三僧去而复回,反而暗暗喜欢。张无忌连受五僧袭击,体内九阳真气有若干处所渐行凝聚,虽仍难以发劲伤敌,心下已不若先前惊惶。突然间砰的一声,一僧飞脚踢开房门,抢了进来,青光闪处,红缨抖动,手中挺着一柄长矛。赵敏叫道:“啊哟!”急将手中匕首递给张无忌。张无忌摇头不接,暗暗叫苦:“我手上半点劲力也无,纵有兵刃,如何御敌?我血肉之躯,却不能抵挡兵器。”动念未已,敌人长矛卷起一个枪花,红缨散开,矛头已向胸口刺到。这一矛来得快,赵敏的念头却也转得快,伸手到张无忌怀中摸出一块圣火令,对准矛头来路,挡在张无忌胸口,当的一响,矛头正好戳在圣火令上。以倚天剑之利,尚自不能削断圣火令,矛头刺将上去,自是丝毫无损。这一刺之劲激动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反弹出去,但听得“啊……”的一下长声惨叫,矛杆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单刀已砍向张无忌头顶。赵敏深恐一块圣火令挡不住单刀刃锋,双手各持一块圣火令,急速在张无忌头顶一放。这当口果真是间不容发,又是当的一声响,单刀反弹,刀背将那恶僧的额骨撞得粉碎,但赵敏的左手小指却也被刀锋切去了一片,危急之际,竟自未感疼痛。第三名僧人持剑刚进门口,便见两名同伴几乎是同时殒命,他大叫一声,向外便奔。赵敏叫道:“不能让他逃走了。”一块圣火令从窗子掷将出去,准头极佳,却是全无力量,没碰到那人身子便已落地。张无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掷!” 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气从她背心传入。赵敏左手的圣火令再度掷出。那僧人只须再奔两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后,但圣火令去势奇快,正中背心,登时狂喷鲜血而死。张无忌和赵敏圣火令一脱手,同时昏晕,相拥着跌下床来。这时厢房内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张赵二人昏倒在血泊之中。荒山小庙,冷月清风,顷刻间更无半点声息。过了良久,赵敏先行醒转,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张无忌鼻息,只觉呼吸虽弱,却悠长平稳。她支撑着站起身来,无力将他扶上床去,只得将他身子拉好,抬起他头,枕在一名死僧身上。她坐在死人堆里不住喘气。又过半晌,张无忌睁开眼来,叫道:“敏妹,你……你在哪里?”赵敏嫣然一笑,清冷的月光从窗中照将进来,两人看到对方脸上都是鲜血,本来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后余生,却觉说不出的俊美可爱,各自张臂,相拥在一起。这番剧战,先前杀那七僧,张无忌未花半分力气,借力打力,反而有益无损,但最后以圣火令飞掷第八名恶僧,二人却是大伤元气。这时二人均已无力动弹,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静候力气恢复。赵敏包扎了左手小指的伤处,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后醒转。张无忌打坐运气,调息大半个时辰,精神一振,撑身站了起来,肚里已是咕咕直叫,摸到厨下,只见一锅饭一半已成黑炭,另一半也是焦臭难闻,当下满满盛了一碗,拿到房中。赵敏笑道:“你我今日这等狼狈,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两人相对大笑,伸手抓取焦饭而食,只觉滋味之美,似乎犹胜山珍海味。一碗饭尚未吃完,忽听得远处传来了马蹄和山石相击之声。呛啷一声,盛着焦饭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赵敏与张无忌面面相觑,两颗心怦怦跳动,耳听得驰来的共是两匹马,到了庙门前戛然而止,接着门环四响,有人打门,稍停片刻,又是门环四响。张无忌低声道:“怎么办?”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赵敏道: “他们就要破门而入。咱们且装死人,随机应变。”
两人伏在死人堆里,脸孔向下。刚伏好身子,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庙门被人猛力撞开,从撞门的声势中听来,来人膂力不小。赵敏心念一动,道:“你伏在门边,挡住二人的退路。”张无忌点点头,爬到门槛之旁。
紧跟着便听得两声惊呼,刷刷声响,进庙的两人拔出了兵刃,显已见到了庭中的两具尸首。一人低声道:“小心,防备敌人暗算。”另一人大声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着算是甚么英雄?有种的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这人嗓音粗豪,中气充沛,谅必是那推门的大力士了。他连喝数声,四下里却无半点声息,说道:“贼子早去远了。”另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四处查一查,莫要中了敌人诡计。”那秦老五道:“寿老弟,你往东边搜,我往西边搜。”那姓寿的似乎心中害怕,说道:“只怕敌人人多,咱们聚在一起,免得落单。” 秦老五未置可否。那姓寿的突然咦的一声,指着东厢房道:“里……里面还有死人!”两人走到门边,但见小小一间房中,死尸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道:“这庙……庙里的八位兄弟,一齐丧命,不知是甚么人下的毒手!”姓寿的道:“秦五哥,咱们急速回寺,禀……禀……禀报师父。”秦老五沉吟道:“师父叮咛咱们,须得赶快将请帖送出,赶着在端午节开‘屠狮英雄会’,要是误事了,可吃罪不起。”张无忌听到“屠狮英雄会”五字,微一沉吟,不禁惊、喜、惭、怒,百感齐生,心想:“他师父大撒请帖,开甚么屠狮英雄会,自是召集天下英雄,要当众杀害义父,这么说来,在端午节之前,义父性命倒是无碍。我不能保护义父周全,害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义,莫此为甚。”他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时手刃这两名奸人,但又怕二人见机逃走,自己却无力追逐,唯有待他二人进房,然后截住退路,依样葫芦,以九阳真气反震之力锄奸。不料这二人见房中尽是死尸,不愿进房,只是站在庭中商量。
那姓寿的道:“这等大事,得及早禀告师父才好。”秦老五道:“这样罢,咱哥儿俩分头行事,我去送请帖,你回寺禀告师父。”姓寿的又担心在道上遇到敌人,踌躇未答。秦老五恼起来,说道:“那么任你挑选,你爱送请帖,那也由得你。”姓寿的沉吟片刻,终觉还是回山较为安全,说道:“听凭秦五哥吩咐,我回山禀告便是。”二人当即转身出去。
赵敏身子一动,低声呻吟了两下。秦寿二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赵敏又动了两动,这时看得清楚,却是个女子。秦老五奇道:“这女子是谁?”走进房去。姓寿的胆子虽小,但一来见她是个女子,二来是重伤垂死之人,也就不加忌惮,跟着进房,秦老五便伸手去扳赵敏肩头。张无忌一声咳嗽,坐起身来,盘膝运气,双目似闭非闭。秦寿二人突然见他坐起,脸上全是血渍,神态却又是这等可怖,一齐大惊。那姓寿的叫道:“不好,这是尸变。这僵……僵……僵尸阴魂不散,秦五哥须……须得小心。”忙纵身跳上了床。秦老五叫道: “僵尸作怪,姓秦的可不来怕你。”举刀猛往张无忌头顶砍落。张无忌手中早握好了两枚圣火令,当即往头顶一放,当的一响,刀刃砍在圣火令上,反弹回去,将秦老五撞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那姓寿的手中握着一柄鬼头刀,手臂发抖,想要往张无忌身上砍去,却哪里敢?张无忌只等他砍劈过来,便可以九阳真气反撞。赵敏见那人久久不动,心下焦躁:“这胆小鬼魂飞魄散,不敢动手,要是他抛刀逃走,咱们可奈何他不得。”只见他牙关相击,格格作响,突然间拍的一声,鬼头刀掉在地下。张无忌道:“你有种便来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道:“小……小的没种,不……不敢跟老爷动手。”张无忌道:“那么你踢我一脚试试。” 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张无忌怒道:“你如此脓包,待会只有死得更惨,快向我砍上两刀。我若见你手劲不差,说不定反饶了你的性命。”那人道:“是,是!”俯身拾起了鬼头刀,瞥见秦老五头骨破碎的惨状,心想这僵尸法力高强,我还是苦苦哀求饶命的为是,当即跪倒,磕头道:“老爷饶命!你身遭枉死,跟小人可……可毫不相干,你别向小……小人索命。”
赵敏听他竟以为张无忌是死人,心中有气,哼了一声,道:“武林中居然有这等没出息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没出息,没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
他不敢出手,张无忌倒是无计可施,突然间心念一动,喝道:“过来。”那人忙道: “是!”向前爬了几步,仍是跪着。张无忌伸出双手,将两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 “我先挖出你的眼珠。”那人大惊,不及多想,忙伸手用力将张无忌双臂推开。张无忌只求他这么一推,当即借用他的力道,手臂下滑,点了他乳下“神封”、“步廊”两处穴道。那人全身酸麻,扑倒在地,大声求恳:“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原来老爷不是僵尸,好得很,那……那更加要饶命了。”他这时伏在张无忌身前,已瞧清对方乃是活人。赵敏知道张无忌这一下乃是借力点穴,但借来的力道实在太小,只能暂时令那人手足酸软,却未失行动之力,不到半个时辰,封闭了的穴道自行解开,届时又有一番麻烦,又想有许多事要向他查明,不能便取他性命,说道:“你已给这位爷台点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气,左胸助角是否隐隐生疼?”那人依言吸气,果觉左胸几根筋骨处颇为疼痛,其实这是一时气血闭塞的应有之象,那人不知,更大声哀求起来。赵敏道:“要饶你性命吗?可须得给你用金针解开死穴才成。那未免太也麻烦了。”那人磕头道:“姑娘无论如何得麻烦这么一次。姑娘救得小人之命,小人做牛做马,也供姑娘驱使。”赵敏嫣然一笑,道:“似你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好罢,你去拾一块砖头来。”那人忙应道:“是,是!”蹒跚着走出,到院子中去捡砖头。
张无忌低声问:“要砖头干甚么?”赵敏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那人拿了一块砖头,恭恭敬敬的走进房来。赵敏在头发上拔下一只金钗,将钗尖对准了他肩头“缺盆穴”,说道:“我先用金针解开你上身脉络,免得死穴之气上冲入脑,那就无救了。但不知那位爷台肯不肯饶你性命?”那人眼望张无忌,满是哀恳之色。张无忌便点了点头。那人大喜,道:“这位大爷答应了,请姑娘快快下手。”赵敏道:“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小人只怕死,不怕痛。”赵敏道:“很好!你用砖头在金钗尾上敲击一下。”那人心想金钗插入肩头,这是皮肉之伤,毫不皱眉,提起砖头便在钗尾一击。
砖头击落,金钗刺入“缺盆穴”,那人并不疼痛,反有一阵舒适之感,对赵敏更增几分信心,不绝口的道谢。赵敏命他拔出金钗,又在他魂门、魄户、天柱、库房等七八处穴道上分别刺过。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来,心知那人穴道上受了这些攒刺,倘若逃出庙去,竭力奔跑,这几下刺穴立即发作,便制了他死命。
赵敏道:“你去打两盆水,给我们洗脸,然后去做饭。你若是要死,不妨在饭菜之中下些毒药,咱三人同归于尽。”那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赵敏倒多了一个侍仆。赵敏问他姓名,原来那人姓寿,名叫南山,有个外号叫作“万寿无疆”,却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被人打死之意。他虽随着一干绿林好汉拜在圆真门下,圆真却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葸,只差他跑腿办事,从来没传授过甚么武功。寿南山被点中了穴道,力气不失,被赵敏差来差去,极是卖力。他将九具尸体拖到后园中埋葬了,提水洗净庙中血渍。妙在此人武功不成,烹调手段倒算得是第一流好手,做几碗菜肴,张无忌和赵敏吃来大加赞赏。
待得诸事定当,张赵二人盘问那“屠狮英雄会”的详情。寿南山倒是毫不隐瞒,只可惜旁人瞧他不起,许多事都没跟他说。他只知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派圆真主持这次大会,由空闻和空智两位神僧出面,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各门派、各帮会的英雄好汉,于端午节齐集少林寺会商要事。张无忌要过那英雄帖一看,见是邀请云南点苍派浮尘子、古松子、归藏子等诸剑客的请柬。点苍诸剑成名已久,但隐居滇南,从来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现下少林派连他们也邀到了,可见这次大会宾客之众,规模之盛。少林派领袖武林,空闻、空智亲自出面邀请,料得接柬之人不论有何要事,均将搁在一旁,前来赴会。
张无忌见请柬上只寥寥数字,但书“敬请端阳佳节,聚会少林,与天下英雄樽酒共欢”,并无“屠狮”字样,便问:“干么那秦老五说这会叫作‘屠狮英雄会’?”
寿南山脸有得色,说道:“张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擒获了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毛狮王谢逊。我们少林派这番要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脸,当众宰杀这只金毛狮王,因此这个大会嘛,便叫作‘屠狮英雄会’。”张无忌强忍怒气,又问:“这金毛狮王是何等人物,你可看见了么?你师父如何将他擒来?这人现下关在何处?”
寿南山道:“这金毛狮王哪,嘿嘿,那可当真厉害无比,足足有小人两个那么高,手膀比小人的大腿还粗,不说别的,单是他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向着你这么一瞪,你登时便魄飞魂散,不用动手,便得磕头求饶……”
张无忌和赵敏对望一眼,只听他又道:“我师父跟他斗了七日七夜,不分胜败,后来我师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擒龙伏虎功’来,这才将他收服。现下这金毛狮王关在我们寺中大雄宝殿的一只大铁笼中,身上缚七八根纯钢打就的链条……”张无忌越听越怒,喝道: “我问你话,便该据实而言,这般胡说八道,瞧我不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狮王谢大侠双目失明,说甚么双眼精光闪闪?”寿南山的牛皮当场给人戳穿,忙道:“是,是!想必是小人看错了。”张无忌道:“到底你有没有见到他老人家?谢大侠是怎么一副相貌,你且说说看。”寿南山实在未见过谢逊,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忧,忙道:“小人不敢相欺,其实是听师兄们说的。”张无忌只想查明谢逊被囚的所在。但反复探询,寿南山确是不知,料想这是机密大事,这小脚色原也无从得悉,只得罢了。好在端阳节距今二月有余,时日大是从容,待伤势全愈后前去相救,尽来得及。
三人在中岳神庙中过了数日,倒也安然无事,少林寺中并未派人前来联络。到得第八日上,赵敏之伤已全愈了七八成,张无忌体内真气逐步贯通,四肢渐渐有力,其时若有敌人到来,要逃跑已非难事。那寿南山尽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异志。赵敏笑道:“万寿无疆,你这胚子学武是不成的,做个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寿南山苦笑道:“姑娘说得好。”张无忌和赵敏每日吃着寿南山精心烹调的美食,中岳神庙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又过十来日,两人体力尽复,张无忌便和赵敏商议如何营救谢逊。
赵敏道:“本来最好的法子是真的点了‘万寿无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这人太过脓包,多半会露出马脚,反而坏了大事。这样罢,咱们便到少室山下相机行事。只是咱们二人的打扮却得变一变。”
张无忌道:“乔装作甚么?剃了光头,做和尚、尼姑吗?”赵敏脸上微微一红,啐道: “呸!亏你想得出!一个小和尚,带着个小尼姑,整天晃来晃去,成甚么样子?”张无忌笑道:“那么咱俩扮成一对乡下夫妻,到少室山脚下种田砍柴去。”赵敏一笑,道:“兄妹不成么?要是扮成了夫妻,给周姑娘瞧见,我这左边肩上又得多五个手指窟窿。”
张无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说下去,细细向寿南山问明少林寺中各处房舍的内情,便道: “你身上被点的死穴,都已解了,这就去罢。”赵敏正色道:“只是你这一生必须居于南方,只要一见冰雪,立刻送命。你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热越好,倘若受了一点点风寒,有甚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寿南山信以为真,拜别二人,出庙便向南行。这一生果然长居岭南,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直至明朝永乐年间方死,虽非当真“万寿无疆”,却也是得享遐龄。
张赵二人待他走远,小心清除了庙内一切居住过的痕迹,走出二十余里,向农家买了男女庄稼人的衣衫,到荒野处换上,将原来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到得离少林寺七八里处,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赵敏道:“不能再向前行了。”见山道旁两间茅舍,门前有一片菜地,一个老农正在浇菜,便道:“向他借宿去。”张无忌走上前去,行了个礼,说道:“老丈,借光,咱兄妹俩行得倦了,讨碗水喝。”那老农恍若不闻,不理不睬,只是舀着一瓢瓢粪水往菜根上泼去。张无忌又说了一遍,那老农仍是不理。忽然呀的一声,柴扉推开,走出一个白发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聋口哑,客官有甚么事?”张无忌道: “我妹子走不动了,想讨碗水喝。”那婆婆道:“请进来罢。”二人跟着入内,只见屋内收拾得甚是整洁,板桌木凳,抹得干干净净,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尘不染。赵敏心中喜欢,喝过了水,取出一锭银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带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脚抽筋,走不动了,今儿晚想在婆婆家借宿一宵,等明儿清早再赶路。”
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甚么银子。只是我们但有一间房,一张床,我和老伴就算让了出来,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说老实话,是不是背父私奔,跟情哥哥逃了出来啊?”
赵敏给她说中了真情,不由得满脸通红,暗想这婆婆的眼力好厉害,听她说话口气不似寻常农家老妇,当下向她多打量了几眼。但见她虽弓腰曲背,但双目炯炯有神,说不定竟是身有武艺。赵敏情知张无忌还像个寻常农夫,自己的容貌举止、说话神态,决计不似农女,便悄悄说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瞒。这个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中贫穷,不肯答应婚事。我妈妈见我寻死觅活的,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来。我妈妈说,过得三年两载,我们有了……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说这番话时满脸通红,不时偷偷向张无忌望上几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又是做官的。我们要是给人抓住了,阿牛哥非给我爹爹打死不可。婆婆,我跟你说是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人。”那婆婆呵呵而笑,连连点头:“我年轻时节,也是个风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让给你小夫妻。此处地方偏僻,你家里人一定找不到,就算有人跟你们为难,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观。”她见赵敏温柔美丽,一上来便将自己的隐私说与她听,心下便大有好感,决意出力相助,玉成她俩的好事。赵敏听了她这几句话,更知她是个武林人物,此处距少林寺极近,不知她与成昆是友是敌,当真要处处小心,不能露出半分破绽,于是盈盈拜倒,说道:“婆婆肯替我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谢了。阿牛哥,快来谢过婆婆。”张无忌依言过来,作揖道谢。那婆婆笑眯眯的点头,当即让了自己的房出来,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张床,垫些稻草,铺上一张草席。
两人来到房中,张无忌低声道:“浇菜那个老农本领更大,你瞧出来了么?”赵敏道: “啊,我倒看不出。”张无忌道:“他肩挑粪水,行得极慢,可是两只粪桶竟没半点晃动,那是很高的内力修为。”赵敏道:“比起你来怎么样?”张无忌笑道:“我来试试,也不知成不成。”说着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头,作挑担之状。赵敏格格笑道:“啊哟!你将我当作了粪桶么?”那婆婆在房外听得他二人亲热笑谑之声,先前心头存着的些微疑心,立时尽去。当晚二人和那老农夫妇同桌共餐,居然有鸡有肉。张无忌和赵敏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对热恋私奔的情侣,蜜里调油,片刻分舍不得。初时还不过有意做作,到后来竟是纯出自然。那婆婆瞧在眼里,只是微笑,那老农却如不见,只管低头吃饭。饭后张无忌和赵敏入房,闩上了门。两人在饭桌上这般真真假假的调笑,不由得都动了情。赵敏俏脸红晕,低声道:“我们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张无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低声道:“倘若是假的,三年两载,又怎能生得个娃娃,抱回家去给你爹爹瞧瞧?”赵敏羞道:“呸,原来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话都偷听去啦。”
张无忌虽和她言笑不禁,但总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虽盼将来一双两好,总须和周芷若成婚之后,再说得上赵敏之事。此刻温香在抱,不免意乱情迷,但终于强自克制,只亲亲她的樱唇粉颊,便将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板凳之上,调息用功,九阳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便即睡去。赵敏却脸热心跳,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直至深宵,正朦朦胧胧间,忽听得脚步声响,自远而近,有人迅速异常的抢到了门前。她伸手去推张无忌,恰好张无忌也已闻声醒觉,伸手过来推她,双手相触,互相握住了。
只听得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杜氏贤伉俪请了,故人夜访,得嫌无礼否?”过了半晌,那婆婆在屋内说道:“是青海三剑么?我夫妇从川西远避到此,算是怕了你玉真观了。咱们不过因一件小事结上梁子,又不是当真有甚么深仇大怨。事隔多年,玉真观何必仍然如此苦苦相逼?常言道得好:杀人也不过头点地。”门外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二位要是当真怕了,向我们磕三个响头,玉真观既往不咎,前事一笔勾销。”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开了,那婆婆道:“你们讯息也真灵通,居然追到了这里。”其时满月初亏,银光泻地,张无忌和赵敏从板壁缝中望将出去,只见门外站着三个黄冠道人。中间一人短须戟张,又矮又胖,说道:“贤伉俪是磕头赔罪呢,还是双钩、链子枪上一决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聋哑老头已大踏步而出,站在门前,双手叉腰,冷冷的瞧着三个道人。那婆婆跟着出来,站在丈夫身旁。那短须道人道:“杜老先生干么一言不发,不屑跟青海三剑交谈么?”那婆婆道:“拙夫耳朵聋了,听不到三位的言语。”短须道人咦的一声,道:“杜老先生听风辨器之术乃武林一绝,怎地耳朵聋了?可惜,可惜。”他身旁那个更胖的道人刷的一声,抽出长剑,道:“杜百当,易三娘,你们怎地不用兵刃?”那婆婆易三娘道:“马道长,你仍是这般性急。两位邵道长,几年不见,你们可也头发花白了。嘿嘿,一些儿小事也这么看不开,却又何苦?”双手突举,每只手掌中青光闪烁,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长的短刀,双手共有六柄。聋哑老头杜百当跟着扬手,双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见他左手刀滚到右手,右手刀滚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纯熟无比。三个道人都是一怔,武林中可从来没见过这般兵器,说是飞刀罢,但飞刀却决没有这般使法的。杜百当向以双钩威震川西,他妻子易三娘善使链子枪,此刻夫妇俩竟舍弃了浸润数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那么这十二柄短刀上必有极厉害极怪异的招数。那胖道人马法通长剑一振,肃然吟道:“三才剑阵天地人。”短须道人邵鹤接口道:“电逐星驰出玉真。”三名道人脚步错开,登时将杜氏二老围在垓心。
张无忌见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来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三柄长剑织成一道光网,却不向对方递招。待那三道人走到七八步时,张无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寻思:“这三名道人好生狡猾,口中明明这是三才剑阵,其实暗藏正反五行。倘若敌人信以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时陷身五行,难逃杀伤。他三个人而排五行剑阵,每个人要管到一个以上的生克变化,这轻功和剑法上的造诣,可也相当不凡了。”杜氏夫妇背靠着背,四只手银光闪闪,十二柄短刀交换舞动,两人不但双手短刀交互转换,而且杜百当的短刀交到了易三娘手里,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当手里,但每一柄刀决不脱手抛掷,始终老老实实的递来递去。赵敏瞧得奇怪,低声问道:“他们在变甚么戏法?”张无忌皱眉不答,又看一会,忽道:“啊,我明白了,他是怕我义父的狮子吼。”赵敏道:“甚么狮子吼?”张无忌连连点头,忽地冷笑道:“哼,就凭这点儿功夫,也想屠狮伏虎么?”赵敏莫名其妙,问道:“你打甚么哑谜?自言自语的,叫人听得老大纳闷?”张无忌低声道:“这五个都是我义父的仇人。那老头怕我义父的狮子吼,故意刺聋了自己耳朵……”只听得当当当当,密如联珠般的一阵响声过去,五人已交上了手。青海三剑连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妇挡开。两人手中十二柄短刀盘旋往复,月光下联成了三道光环,绕在身旁,守得严密无比。青海三剑久攻不逞,当即转为守御。杜百当猱身而进,短刀疾取那瘦小道人邵燕小腹。武学中有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刀长不逾五寸,当真是险到了极处,他刷刷刷三刀,全是进攻的杀着,绝不防及自身。马法通和邵鹤长剑刷去,均被易三娘挥刀架开,才知他夫妇练就了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紧密,攻者专攻而守者专守,不须兼顾。邵燕被他三刀连戳,给逼得手忙脚乱,接连退避。杜百当扑入他的怀中,刀刀不离要害,越来越险。邵鹤一声长啸,剑招亦变,与马法通两把长剑从旁插入,组成一道剑网,将杜百当拦到了三尺以外。三剑联防,真是水也泼不进去。张无忌又轻轻冷笑一声,在赵敏耳边道:“这两套刀法剑法,都是练来对付我义父的。你瞧他们守多攻少,守长于攻,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胜负。”果然杜百当数攻不入,弃攻专守。赵敏低声道:“金毛狮王武功卓绝,这五个家伙单靠守御,怎能取胜?”但见五人刀来剑往,连变七八般招数,兀自难分胜败。马法通突然喝道:“住手!”托地跳出圈子。杜百当也向后退开,银髯飘动,自具一股威势。
马法通道:“贤伉俪这套刀法,练来是屠狮用的?”易三娘咦的一声,道:“你眼光倒厉害。”马法通道:“贤伉俪跟谢逊有杀子之仇,这等大仇,自是非报不可。既已探得对头在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个了断?”易三娘侧目斜睨,道:“这是我夫妇的私事,不劳道长挂怀。”马法通道:“玉真观和贤夫妇的梁子,正如易三娘所说,原是小事一桩,岂值得如此性命相搏?咱们不如化敌为友,联手去找谢逊如何?”易三娘道:“玉真观跟谢逊也有梁子?”马法通道:“梁子倒没有,嘿嘿。”易三娘道:“既跟谢逊并无仇怨,何以苦心孤诣的练这套剑法?咱们双方招数殊途同归,都是克制七伤拳用的。”马法通道:“易三娘好眼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玉真观只是想借屠龙刀一观。”易三娘点了点头,伸指在杜百当掌心飞快的写了几个字。杜百当也伸指在她掌心写字。夫妇俩以指代舌,谈了一会。易三娘道:“咱夫妇只求报仇,便送了性命,也所甘愿,于屠龙刀决无染指之意。”马法通喜道: “那好极了。咱们五人联手闯少林,贤夫妇杀人报仇,玉真观得一柄宝刀。齐心合力,易成大功。双方各遂所愿,不伤和气。”
当下五个人击掌为盟,立了毒誓。杜氏夫妇便请三道人进屋,详议报仇夺刀之策。
青海三剑进屋坐定,见隔房门板紧闭,不免多瞧几眼。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那是大都来的一对小夫妻,私奔离家,女的好似玉女一般,男的却是个粗鲁汉子,都是不会半点武功的。”马法通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贤夫妇之能,只是咱们所图谋的事实在太也重大,颇遭天下豪杰之忌,若是走漏了消息,只怕……”易三娘笑道:“咱们斗了半天,这小两口子兀自睡得死猪一般。马道长小心谨慎,亲眼瞧一瞧也好。”说着便去推门。那门却在里面上了闩。张无忌心想正好从这五人身上,去寻营救义父的头绪,此刻不忙打发他们,当即抱起赵敏,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盖在身上。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门闩已被邵鹤使内劲震断。易三娘手持烛台,走了进来,青海三剑跟随其后。张无忌见到烛光,睡眼惺忪的望着易三娘,一脸茫然之色。马法通嗖的一剑,往他咽喉刺去,出招又狠又疾。张无忌“啊”的一声惊呼,上身向前一撞,反将头颈送到剑尖上去。马法通缩手回剑,心想此人果然半点不会武功,若是武学之士,胆子再大,也决不敢不避此剑。赵敏唔的一声,仍未醒转,一张俏脸红扑扑地,烛光映照下娇艳动人。邵鹤道:“易三娘说的不错,出去罢!”五人带上了房门,回到厅上。张无忌跳下床来,穿上了鞋子。只听马法通道:“贤伉俪可是拿准了,谢逊确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那是千真万确。少林寺已送出了英雄帖,端阳节在寺中开屠狮大会,倘若他们没擒到谢逊,当着普天下英雄之面,这个人怎丢得起?”马法通嗯了一声,又道:“少林派的空见神僧死在谢逊拳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报仇不可。贤伉俪只须在端阳节进得寺去,睁开眼来瞧着仇人引颈就戮,不须花半分力气,便报了血仇。杜老先生何必毁了一对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险?”易三娘冷笑道:“拙夫刺毁双耳,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再说,我老夫妻的独生爱儿无辜为谢逊恶贼害死,我夫妇和他仇深似海,报复这等杀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我们一遇上姓谢这恶贼,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聋自己双耳。我夫妇但求与他同归于尽。嘿嘿,自从我爱儿为他所害,我老夫妇于人世早已一无所恋。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当派也好,大不了千刀万剐,何是道哉?”
张无忌隔房听着她这番话,只觉怨毒之深,直令人惊心动魄,心想:“义父当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气发泄在许多无辜之人身上。这对杜氏夫妇看来原非歹人,只是心伤爱子惨死,这才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义父报仇。这等仇怨要说调处罢,那是万万不能,我只有救出义父,远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这时只听得邻室五人半点声息也无,从板壁缝中张去,见杜氏夫妇和马法通三人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板桌上写字,心道:“这五人当真小心,虽然信得过我和敏妹并非江湖中人,犹恐泄漏了机密。唉,我义父在江湖间怨家极众,觊觎屠龙刀的人更多,不等端阳节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计其数。这等人不是苦心孤诣,便是艺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义父便遭大祸。须得尽早救了他出来才好。”
这五个人以指写字,密议不休。
张无忌自行在板凳上睡了,也不去理会。次晨起身,只见青海三剑已然不在。张无忌对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爷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干甚么来啊?我起初还道是捉拿我们来着,吓得了不得,后来才知不是。”
易三娘听他管长剑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们走错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曾小哥,吃过中饭后,我们要挑三担柴到寺里去卖,你帮着挑一担成不成?寺里的和尚问起,我说你是我们儿子。这可不是占你便宜,只是免得寺里疑心。你媳妇花朵儿一般的人物,可别出去走动。”她虽似和张无忌商量,实则下了号令,不容他不允。张无忌一听之下,已然明白:“她只道我真是个庄稼人,要我陪着混进少林寺去察看动静,那是再好也没有。”便道:“婆婆怎么说,小子便怎么干,只求你收留我两口儿。我两人东逃西奔,提心吊胆的,没一天平安。”
到得午后,张无忌随着杜氏夫妇,各自挑了一担干柴,往少林寺走去。他头戴斗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双麻鞋,三个人中,独有他挑的一担柴最大。赵敏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他远去。杜氏夫妇故意走得甚慢,气喘吁吁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便放下柴担歇力。山亭中有两名僧人坐着闲谈,见到三人也不以为意。易三娘除下包头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过去替张无忌抹汗,说道:“乖孩子,累了么?”张无忌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听她言语之中颇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知她是念及自己被谢逊所杀了的那个孩子,但见她情致缠绵的凝视自己,似乎盼望自己答话,不由得心下不忍,便道:“妈,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声“妈”叫出口,想起自己母亲,不禁伤感。易三娘听他叫了一声“妈”,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假意用包头巾擦汗,擦的却是泪水。
杜百当站起身来,挑了担柴,左手一挥,便走出了山亭,他虽听不见两人的对答,也知老妻触景生情,怀念起了亡儿,说不定露出破绽,给那两个僧人瞧破了机关。张无忌走将过去,在易三娘柴担上取下两捆干柴,放在自己柴担之上,道:“妈,咱们走罢。”易三娘见他如此体贴,心想:“我那孩子今日若在世上,比这少年年纪大得多了,我孙儿也抱了几个啦。”一时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见张无忌挑担走出山亭,这才跟着走出,心情激动之下,脚下不禁有些蹒跚。张无忌回过身来,伸手相扶,心想:“要是我妈妈此刻尚在人世,我能这么扶她一把……”
一名僧人道:“这少年倒是孝顺,可算难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这柴是挑到寺里去卖的么?这几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让外人进寺,你别去罢。”
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范周密,那是不易混进去了。”杜百当走出数丈后,见他二人不即跟来,便停步相候。另一名僧人道:“这一家乡下人母慈子孝,咱们就行个方便。师弟,你带他们从后门进香积厨去,监寺若是知道了,便说是来惯卖柴的乡人,料也无妨。”那僧人道:“是,监寺不让外人入寺,那是防备闲杂人等。这些忠厚老实的乡人,何必断了他们生计?”于是领着杜氏夫妇和张无忌,转到后门进寺,将三担干柴挑到厨房,自有管香积厨的僧人算了柴钱。易三娘道:“我们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儿送几斤来,那是不用钱的,送给师傅们尝新。”引她来的那僧人笑道:“从明儿起,你不能再来了。监寺知道,怪罪下来,我们可担代不起。”管香积厨的僧人向张无忌打量了几眼,忽道:“端阳前后,寺中要多上千余位客人,挑水劈柴,说甚么也忙不过来。这个兄弟倒生得健旺,你来帮忙两个月,算五钱银子一个月的工钱给你如何?”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好也没有了,阿牛在家里也没甚么要紧事做,就在寺里听师傅们差遣打杂,赚几两银子帮补帮补,也是好的。”张无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不少人识得我,偶尔来厨房走走,那还罢了,在寺中一住两月,非给人认了出来不可。”说道:“妈,我媳妇儿……”
易三娘心想这等天赐良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忙道:“你媳妇儿好好在家中,还怕你妈亏待了她吗?你在这儿,听师傅们话,不可偷懒,妈和你媳妇过得几天,便来探你。这么大的小子,离开妈一天也不成,你还要妈喂奶把尿不成?”说着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眼光中充满慈爱之色。那管香积厨的僧人已烦恼多日,料想端阳大会前后,天下英雄聚会,这饭菜茶水实是难以对付。监寺虽已增拨了不少人手到香积厨来先行习练,但这些和尚不是习于参禅清修,便是钻研武功,厨房的粗笨杂务谁都不肯去干,被监寺委派到了那是无可奈何,但在厨房中大模大样,瞪眼的多,做事的少。此时倒还罢了,一待宾客云集,那就糟糕之极。他见张无忌诚朴勤恳,一心一意想留他下来,不住的劝说。张无忌心想:“我日间只在厨房,料来也见不到寺中高手,晚上相机寻访义父下落,倒也方便。”但仍是故意装着踌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从旁相劝,这才勉强答应,说道:“师父,最好你一个月给我六钱银子,我五钱银子给我妈,一钱银子给我媳妇买花布……”管香积厨的僧人呵呵笑道: “咱们一言为定,六钱就是六钱。”
易三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了杜百当慢慢下山。张无忌追将出去,道:“妈,我媳妇儿请你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会得,你放心便是。”
张无忌在厨房中劈柴搬炭、烧火挑水,忙了个不亦乐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时满脸涂得黑黑地,再加上头发蓬松,水缸中一照,当真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当晚他便与众火工一起睡在香积厨旁的小屋之中。他知少林寺中卧虎藏龙,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怀绝技之人,是以处处小心,连话也不敢多说半句。如此过了七八日,易三娘带着赵敏来探望了他两次。他做事勤力,从早到晚,甚么粗工都做,管香积厨的僧人固然欢喜,旁的火工也均与他相处和睦。他不敢探问,只是竖起耳朵,从各人闲谈之中寻找线索,心想定然有人送饭去给义父,只须着落在送饭的人身上,便可访到义父被囚的所在,哪知耐心等了数日,竟瞧不出半点端倪,听不到丝毫讯息。到得第九日晚间,他睡到半夜,忽听得半里外隐隐有呼喝之声,于是悄悄起来,见四下无人知觉,便即展开轻功,循声赶去,听声音来自寺左的树林之中,纵身跃上一株大树,查明树后草中无人隐伏,这才从此树跃至彼树,逐渐移近。这时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数人斗在一起。他隐身树后,但见刀光纵横,剑影闪动,六个人分成两边相斗。那三个使剑的便是青海三剑,布开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阵”,守得甚是紧密,在旁相攻的是三个僧人,各使戒刀,破阵直进。拆了二三十招,噗的一声响,青海三剑中一人中刀倒地。假三才阵一破,余下二人更加不是对手,更拆数招,一人“啊”的一声惨呼,被砍毙命,听声音是那矮胖子马法通。余下一人右臂带伤,兀自死战。一名僧人低声喝道:“且住!”三把戒刀将他团团围住,却不再攻。
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声道:“你青海玉真观和我少林派向来无怨无仇,何故夤夜来犯?” 青海三剑中余下那人乃是邵鹤,惨然道:“我师兄弟三人既然败阵,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更有甚么好问?”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你们是为谢逊而来,还是为了想得屠龙刀?嘿嘿,没听说谢逊曾杀过玉真观中人,谅必是为了宝刀啦。只凭这么点儿玩艺,就想来闯荡少林寺么?少林寺领袖武林千余年,没想到竟给人如此小看了。”邵鹤乘他说得高兴,刷的一剑,中锋直进。那僧人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剑中左肩。旁边二僧双刀齐下,邵鹤登时身首异处。三名僧人一言不发,提起青海三剑的尸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张无忌正想跟随前去瞧个究竟,忽听得右前方长草之中有人轻轻呼吸,暗道:“好险!原来尚有埋伏。”当下静伏不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草中有人轻轻击掌二下,远处有人击掌相应,只见前后左右六名僧人长身而起,或持禅杖,或挺刀剑,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张无忌待那六僧走远,才回到小屋,同睡的众火工兀自沉睡不醒。他心下暗叹:“若非亲眼得见,怎知在这片刻之间,三条好汉已死于非命。”自经此役,他知少林寺防范周密,迥非寻常,更多加了一分小心。
又过数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气渐热,离端阳节一天近似一天。他想:“我在香积厨中干这粗活,终难探知义父的所在,今晚须得冒险往各处查察。”这晚他睡到三更时分,悄悄出来,纵身上了屋顶,躲在屋脊之石,身形甫定,便见两条人影自南而北,轻飘飘掠过,僧袍鼓风,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待二僧过去,向前纵了数丈,瓦面上脚步声响,又有二僧纵跃而过,但见群僧此来彼去,穿梭相似,巡查严密无比,只怕皇宫内院也有所不及。他见了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被发觉,只得废然而返。
挨过三日,这一晚雷声大作,下起大雨来。张无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但见那雨越下越大,四下里一片漆黑,他闪身走向前殿,心想:“罗汉堂、达摩堂、般若院、方丈精舍四处,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将过去。”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实不知何处是罗汉堂、何处是般若院。他躲躲闪闪的信步而行,来到一片竹林,见前面一间小舍,窗中透出灯光。这时他全身早已湿透,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弹出去。他欺到小舍的窗下,只听得里面有人说话,正是方丈空闻大师的声音。
只听他说道:“为了这金毛狮王,一月来少林寺已杀了二十三人,多造杀孽,实非我佛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杨逍、右使范遥、白眉魔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韦一笑,先后遣使来寺,求我放过了谢逊……”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喜慰:“原来我外公和杨左使等已得讯息,曾派人来过。”只听空闻续道:“本寺虽加推托,但明教岂肯就此罢休?那张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始终不见现身,只怕暗中更有图谋。我和空智师弟等蒙他相救,欠过人家的恩情,倘若他亲自来求,我等如何对答?此事当真难处。师弟、师侄,你二位有何高见?”一个苍老阴沉的声音轻轻咳嗽一声,张无忌听在耳里,心头大震,立知便是改名圆真的成昆。这人张无忌从未和他对面交谈,但当日光明顶上隔看布袋听他述说往事,隔着岩石听他呼喝,他的口音却听得熟了,在这一瞬之间,心头蓦地里想起了小昭,只感到一阵甜蜜,一阵酸楚。只听圆真说道:“谢逊由三位太师叔看守,自是万无一失。此次英雄大会关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兴衰荣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师叔也不必挂怀。何况万安寺之事,是魔教暗中勾结了朝廷来和六大门派为难,方丈师叔难道不知么?”空闻奇道:“怎地是明教勾结朝廷?”圆真道:“明教张教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门人周姑娘结亲,成婚之日,汝阳王的郡主娘娘突然携同那姓张的小子出走,此事轰传江湖,方丈师叔必有所闻。”空闻道:“不错,听说过这回事。”圆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个得力部属,叫做苦头陀,两位师叔在万安寺中想必会过。”空智在万安寺高塔之中,被赵敏勒逼显示武功,曾大受苦头陀的折辱,当时内力全失,无可反抗,此时犹有余愤,说道:“哼,此间大事一了,我倒要再上大都,找这苦头陀会会。”圆真道:“两位师叔可知这头陀是谁?”空智道:“这苦头陀所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却看不出他的门道来。”圆真道:“苦头陀便是魔教的光明右使范遥。”空闻和空智齐声道:“此话当真?”语中甚是惊诧。圆真道:“圆真焉敢欺瞒师叔?端阳节他若胆敢前来本寺,两位师叔一见便知。”
空智沉吟道:“如此说来,张无忌和那郡主确是暗中勾结,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门派中的首领人物,再由张无忌卖好救人。”圆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闻却道:“我见那张教主忠厚侠义,似乎不是这等样人,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人。”圆真道:“方丈师叔明鉴,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谢逊是张无忌的义父,又是魔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魔教自会不顾一切的图谋相救,到得屠狮大会之中,一切自有分晓。”接着三人商议如何接待宾客、如何抵挡敌人劫夺谢逊,又盘算各门派中有那些好手。圆真力图挑动各派互斗,待得数败俱伤之后,少林派再出而收卞庄刺虎之利,压服各派,名正言顺的掌管屠龙刀,杀了谢逊祭奠空见。空闻力持郑重,既不愿多伤人命,得罪武林同道,又似乎对明教不敢轻侮。空智却似意在两可,说道:“第一要紧之事,说来说去,还是如何迫使谢逊在端阳节前吐露屠龙刀所在,否则这次屠狮大会变得无声无息,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闻道:“师弟所言极是。咱们须得在会中扬刀立威,说道这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已归本派掌管,那时本派号令天下,那就莫敢不从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圆真,你再设法去跟谢逊谈谈,劝他交出宝刀,咱们便饶他一命。”圆真道:“是!谨遵两位师叔吩咐。”脚步之声轻响,圆真走了出来。张无忌心下大喜,但知这三位少林僧武功极高,只要稍有响动,立时便被查觉,若是三人一齐出手,自己只怕难以取胜,最多不过是自谋脱身,要救义父,却是千难万难了。当下屏息不动。只见圆真瘦长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急雨打在伞上淅沥作响。张无忌待他走出十数丈,这才轻轻移步,跟随其后。脚步之声轻响,圆真走了出来。张无忌心下大喜,但知这三位少林僧武功极高,只要稍有响动,立时便被查觉,若是三人一齐出手,自己只怕难以取胜,最多不过是自谋脱身,要救义父,却是千难万难了。当下屏息不动。只见圆真瘦长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急雨打在伞上淅沥作响。张无忌待他走出十数丈,这才轻轻移步,跟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