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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节 红松林

  “是西泽尔·博尔吉亚吧?我的名为何塞·托雷斯,少校骑士,奉您父亲的命令来接您!”

  “如今的孩子已经不吃巧克力糖了么?”

  “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但我有个妹妹。以我的家境,我妹妹只能在社会的底层过一辈子。但如果她哥哥是一位骑士,她就能嫁给真正爱她的人。”

  “去接站之前我本来想会是多么难缠多么地难伺候的少爷,却没想到接到的是你这种孩子……如果可能,真不想是由我的手把你送到这个鬼地方来。”

  “不,我想西泽尔要做的一切事,都有西泽尔的理由。”

  “跑不动了是么?跑不动了就别跑了。留在这里等人来救你吧。”

  “除了圣座,你是我认识的最大的贵人,所以我照顾你,并不是没有私心的,你不用对我感激。”

  那个男人的话回荡在西泽尔的脑海深处,仿佛轰雷仿佛闪电,同时他那张坚毅的脸在西泽尔的记忆中破碎斑驳。

  西泽尔说我在乎的人,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这话并没有夸张,他真的记得托雷斯跟他说的所有重要的话,唯独没有听从托雷斯在来之前对他的千叮万嘱,托雷斯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忍,说家长们绝不是他眼下可以对抗的人……

  可他任性了,他不忍,他还非要在家长们面前显露他小野兽的爪牙。

  就这样他害死最重要的人了,他是个蠢货,他总是做错事,他以为自己握住了权力,他在心底藏着个狠狠攥拳的死小孩……可他从来没能真正救下自己想救的人。

  他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那些诡异的画面,长满了苍白人体的参天大树、血池中浮起的白色恶魔、时钟轰鸣世界坍塌……初次武装时的异常现象在他身上重演。

  冈扎罗忽然觉得自己抱着的并非一具机动甲胄而是一块红热的钢铁,如此惊人的高热,隔着骑士舱他都无法忍受。可机动甲胄再怎么过热也不至于这样啊,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而那些远在看台上的观众能够看清这一幕,西泽尔所驾驭的那具苍红色甲胄在冈扎罗的锁定中仰天咆哮,所有甲片张开,一次性释放出数量惊人的高温蒸汽。

  那咆哮是无声的,便如古老的画面被画在了岩壁上,但是人们竟然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那钢铁的巨人肌肉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化身为真正的龙!

  西泽尔调转手中的闪虎,狠狠地刺入自己的小腹。冈扎罗的手臂正是从那个位置环抱着他的身躯,此刻西泽尔的甲胄爆发出骇人听闻的力量,生生地将冈扎罗的机械臂和自己腹部装甲一起切断。

  那条苍红色的龙终于获得了自由,它转过身,锁住冈扎罗的脖子,将他连带那具沉重的甲胄一起投掷出去,砸在钢铁的墙壁上。

  血红色的光席卷实验场,蒸汽笛吹出刺耳的警报,仿佛虚空之门洞开,无数枭鸟哀鸣着飞了出来。

  “神圣灾难……原来是……神圣灾难!”赫克托耳家长以谁都听不见的低声说,他望着那红龙的背影,瞳孔深处仿佛流淌着熔岩,“原来所谓的狂化……是这样一回事!”

  所有人都恐惧地想要逃走,但最恐惧的还是冈扎罗,他连站起身来都做不到了,强撑着在地下爬动。但他已经无路可逃,背后回荡着死神般的脚步声,那苍红色的巨大身影正破开蒸汽云而来,男孩从沉重的机械中露出脸来,那双原本瑰丽的紫色瞳孔此刻只剩下了夜一般的黑。

  “不……不要……不要!”冈扎罗哭泣着,吼叫着。

  西泽尔没有回答,他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他抓住了冈扎罗后领处的装甲板,将这位年轻的骑士锁死在墙壁上……

  男孩们看见了他们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幕,虽然是发生在两具机动甲胄之间,可看起来更像是两个有血有肉的巨人,一方对另一方执行着狂暴的屠杀。

  在红龙那暴风雨般的铁拳下,冈扎罗的甲胄纸一般脆弱,装甲板塌陷,机械肢体被生生地撕裂,墨绿色的油质液体如鲜血那样喷射。

  手臂神经接驳强制中断……失去左腿……失去右腿……髋部摧毁……脊椎反射中断……随着甲胄被西泽尔以无与伦比的狂暴拆解,冈扎罗感受到的是自身被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闪动着西泽尔那张被油污覆盖的、面无表情的脸。

  西泽尔反击的那一刻,他曾以为自己看见了地狱之门的洞开,而此刻在他的眼里,整个世界正变成地狱,他是这间地狱里唯一受苦的魂灵。

  这个曾经勇敢强大、曾经坚忍卓绝、曾经把断剑刺入敌人心脏的少年疯狂地大哭起来,他再也不想家族的扶持了,如果跪下来恳求有用的话他一定会做的,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在自己的尖叫声中粉碎。

  沉重的钢铁墙壁从天而降,把整个看台保护起来。家长们起身离席,孩子们也被从后门带走。

  最后只剩下教皇端坐在空荡荡的看台上,默默地抽着烟,听着铁墙外那沉重的、蹒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铁墙轰鸣,那是苍红色的龙在猛砸它,那可怕的声音,就像是死神敲响了地狱的钟。

  恢复意识的时候,西泽尔正蹒跚地行走在红松林中,那轮巨大的白色月亮透过树梢织成的网,把寒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他的最后记忆是赫克托耳家长的枪中射出了火光,托雷斯栽倒在看台上。之后的一切都是混乱的,好像很多个噩梦叠加在一起。

  他穿着破损的骑士服,遍体凌伤,赤着脚,手中抓着一块石头。他望向身后,身后没有路,只有他自己留下的两行足迹。

  受惊的松鼠盘旋而上,从红松的顶端俯瞰这个精疲力尽的男孩,猫头鹰呼拉拉地从一根树梢上飞起,没入密林深处。

  也许是一个梦吧,走出去就醒来了,还睡在那间屋顶湛蓝色的卧室里,外面银勺子碰着瓷盘叮当作响,那是托雷斯在监督着仆人们准备早餐……所以得走出去,走出去就好了……他机械地挪动着双腿。

  就算不是梦也没关系吧,何塞哥哥死了,现在他要回家去找妈妈和妹妹,怎么都得走出这个密林。

  其实何塞·托雷斯也不算什么很重要的人吧?只是父亲派来照顾他的人,跟侍从也没多大差别呢,没准还肩负着监视他的任务呢。何塞哥哥自己都说不用对他感恩的,因为我是天赋骑士他才对我好的啊,他想得到我这个靠山的帮助……

  在这个华丽而罪恶的城市里,谁不是独自活着?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努力着?没有了何塞哥哥,他还能找到别人来帮自己,因为他是个会撒谎的小孩啊。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意识到这个年轻的骑士是会帮他的人,所以他装得很乖很乖,叫他何塞哥哥。他多会玩这种游戏啊,就像当初他骗莉诺雅那样,别看他是个小孩子,可是心机很深很深的……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人可以依靠,不骗人怎么活得下去?

  他不在乎自己是个坏小孩,他是他们家唯一的男人,如果骗人才能保护妈妈和妹妹,那他就骗人,如果抓紧石头才能保护妈妈和妹妹,那他就抓紧石头。

  他才不在乎把谁砸得头破血流,这个世界,只要他们娘仨活下来就好了,管别人去死呢。

  说起来何塞哥哥真是个笨蛋啊,为什么要跟赫克托耳家长打赌呢?要是没有那场赌局,他也能战胜冈扎罗,然后坐着何塞哥哥开的车凯旋。他还能欺骗何塞哥哥很久,装得好像自己真的把他看作哥哥那样。

  “都是何塞哥哥太笨啦……都是何塞哥哥太笨了……”他喃喃地说着,想尽一切办法要让自己的心坚硬如铁,可为什么就是忘不掉那一刻呢……那个男人用唇语说再见,那道贯穿他脑颅的火光闪灭,那一刻世界寂寥,血都冷了。

  分明是被自己骗了的笨蛋死了,可为什么心脏会那么疼痛呢?医学课本上不是说心脏是块没有神经的肌肉么?原来人家说心痛还真有这回事啊,痛得简直要裂开。

  苍白的影子匍匐着尾随西泽尔,那是一条白狼,翡冷翠郊外的山中这种狼为数不少。它的眼睛在夜色中是宝石般的莹绿色,嘴角流着涎水。它尾随了西泽尔一路,终于确定这个猎物已经疲倦得没有反击之力,这才猛地蹬地扑了出去。

  西泽尔转过身来,面对着白森森的狼牙。他的手里就有一块石头,他抓着这块石头走了一路,可也许是太累了,他不想反抗了。他松开手任那块石头坠落,双手藏书网蒙住了眼睛。

  何塞哥哥,就这样好了吧?这是我该有的下场。我没有听你的话好好跑步,所以我走不出这片树林了……这样我会觉得……我欠你的少一点。

  炽烈的灯光忽然刺破了林中的黑暗,一辆高速行驶的重型机车吼叫着冲了过来,骑手一把抓住白狼的脖子,把这匹畜生狠狠地砸在车轮前方,笔直地轧了过去。那完美无缺的时间把握,恰如四年前他准确地从两个男孩之间切入,一剑斩断暗金色的链条。

  骑手一把把西泽尔抱了起来,在他眼前摇晃一只手观察他的瞳孔变化,以确认他是否恢复了神智。

  西泽尔呆呆地看着那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他跟这个人相处四年了,应该不会认错才对……那是何塞·托雷斯,他回到翡冷翠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应该已经死在了赫克托耳家长的枪下才对。

  “何塞……哥哥?”他轻声询问着,伸出手去触摸托雷斯的脸,想知道那是不是一个幻影。

  “我还活着,”托雷斯摘下皮手套,握住西泽尔的手,手心里的温度透了过去,“赫克托耳家长那支枪里填充的是空包弹,没有弹头,当时看台下藏着两名卫士,把我摁倒了,不准我发出声音。我想,家长们是想看看你的极限是什么样子。”

  “何塞……哥哥?”西泽尔的眼神呆滞,再度询问。

  “别怕,别怕,你现在很安全。”托雷斯抓过后座上的医药箱,用里面的碘酒棉球给西泽尔擦拭伤口,“你当时失去了控制,冈扎罗的甲胄被你拆成了一堆废铁,那孩子断了十几根骨头,受了巨大的惊吓,没准这一辈子都会有后遗症。然后你就冲出了夏宫,没有人能阻挡你,你把沿路的一切都破坏掉了。我们在距离夏宫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你的甲胄,但你不在里面。很多人都在附近的山里找你,我最后还是我找到了你。我刚才一直悄悄地跟在你后面,怕你还没有解除失控的状态,我忽然出现,你会受惊吓。”

  托雷斯并不知道这孩子一路上想着什么,只是觉得他眼神呆滞浑身带伤,于是一直低着头操作,嘴里跟他解释事情的经过,想先帮他清洁伤口,然后带他去密涅瓦机关治疗。

  月光下,两行泪水滑过男孩的面庞,混合了满面的泥土变成黑色。

  “何塞哥哥,我以后都听话了,我再也不任性了。”西泽尔坐在重机的后座上,嚎啕大哭起来,这男孩一路上没有流过那么一滴眼泪,直到此刻,他那坚硬的外壳全部坍塌,被打回了十二岁男孩的原形。

  托雷斯沉默了许久,俯下身去轻轻地拥抱他,苦笑,“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