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那么我们大家都有数了”说说很便当,但是说时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不是那样便当。索米斯说这句话时也不过是发泄一下自己痛苦着的妒忌本性而已。他从马车里出来时满怀愤恨——恨自己没有看见伊琳,又恨乔里恩看到伊琳;现在又恨没法说出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他不坐马车是因为再坐在他堂兄身边太吃不消了;他一面快步向东走去,一面在想:“乔里恩这个家伙我一点也不相信。一个为人不齿过的人,永远是为人不齿的!”这家伙当然会同情——同情——放荡的(他避免用罪恶这个字,因为对于一个福尔赛说来,这字眼未免太戏剧化了)。
这样决定不了自己要的什么在他还是一件新事情。他就象小孩子一样,人家答应给他一件玩具,又拿走他一件玩具,在两者之间总放不平;他对自己感到诧异。不过在上星期天,他的愿望还很简单,只要自由和安耐特。“我上她那儿去吃晚饭,”他想。看见安耐特说不定会重新使他心思坚定,烦躁平息,头脑清楚起来。
饭馆里人相当的满——有不少外国人和外表好象是文学家和艺术家的人。从杯盘声中间传来片断的谈话,他清楚听见有人同情波尔人,并且谴责英国政府。“她们的这些主顾真不足道,”他想。他木然吃完晚饭,喝掉另外叫的咖啡,始终不让拉摩特母女知道他来了,一直等到吃完,才小心不让人家看见,向拉摩特太太的密室走去。不出他所料,母女两个正在吃夜餐——这顿夜餐看上去要比他吃的晚饭好得多,他倒有点懊悔起来——她们招呼他时表现的诧异简直就象真正的诧异,使他忽然疑心起来,心里想:“我敢说她们老早就知道我来了。”他偷偷看了安耐特一眼,但是看得很仔细。这样美,而且看上去这样坦率;她会不会是在引他上钩呢?他转向拉摩特太太说:
“我在这里吃的晚饭。”
真的吗?她早知道多好!可以给你推荐几样菜;可惜可惜!索米斯的疑心更加证实了。“我做事得当心点儿!”他突然想。
“先生,再来一小杯最特等的咖啡;和一杯格兰马尼尔吧?”拉摩特太太站起来,吩咐这些精美饮料去了。
索米斯现在单独和安耐特在一起了,他说,“怎么样,安耐特?”
唇边浮起一点防御性的微笑。
女孩子脸红了。在上星期天这就会使他心神不能自持,现在给他的感觉却象看见自己养的一条狗望着自己摇头摆尾。他有一种古怪的权力感,就象自己说一声“来吻我”,她就会过来吻他似的。然而——古怪的是——屋内好象另外还有一张脸,一个身材;而他感到心痒难熬的,究竟是为了那一个,还是为了这一个呢?他的头向饭馆那边掉一下,说道:“你们有些主顾很特别,你喜欢这种生活吗?”
安耐特看了他一下,眼睛垂下去,玩弄着手里的叉子。
“不,”她说,“我不喜欢。”
“我已经到手了,”索米斯想,“只要我要她。可是我要她吗?”
她有风度,长得美——很美;很娇嫩,趣味还不算俗。他的眼睛在小房间里溜了一转,可是脑子里已经溜到另外一个地方——灯光半明半暗,银色的墙壁,椴木钢琴,一个女子靠钢琴站着,就象要避开他似的——这女子的雪肩是他晓得的,而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是他渴望晓得的,头发好象一堆深琥珀。正如一个艺术家总在追求那不可实现的,而且愈追求愈感到饥渴的东西一样,索米斯在这当儿心里也涌起一阵由于旧情从来没有得到满足而引起的饥渴。
“不过,”他泰然说,“你还年轻呢。你有很大的指望。”
安耐特摇摇头。
“我有时觉得除了做苦活之外,什么指望都没有。我并不象妈妈那样欢喜做活。”
“你母亲真了不起,”索米斯带点开玩笑的味儿说;“她决不肯让失败做她的房客。”
安耐特叹口气。“人有钱一定非常好过。”
“哦!你有一天也会有钱的,”索米斯答,仍旧带那一点开玩笑的味儿;“你别愁。”
安耐特耸耸肩膀,“先生是好心肠。”她在自己撅起的嘴唇中间塞进一块巧克力糖。
“对了,亲爱的,”索米斯想,“嘴唇很美呢。”
拉摩特太太捧着咖啡和甜酒进来;谈话结束了。索米斯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
苏荷区的街道一直给索米斯一种财产不得其人的感觉;这时他在街上一面走,一面在盘算。伊琳过去只要给他生过一个儿子,他现在也不会这样尴里不尴尬地追求女人了!这种思想从他意识深处那间阴暗的小警卫室里跃了出来。一个儿子——使你能有所指望,使你的余年能活得值得,使你能把自己遗留给他,使自己能永远存在下去。“如果我有个儿子,”他咬牙切齿地想着,“一个正式的合法的儿子,我就可以象过去那样百事迁就地生活下去。反正女人都是一样。”可是他走着走着又摇头起来。不然!女人并不都是一样的。往日他过着不如意的结婚生活时,有不少次曾经企图这样想过,但是总不成功。他现在还是没法这样想。他想把安耐特看作跟另外那个女子一样,可是并不一样,她没有往日的那种情感诱惑。“而且伊琳是我的妻子,”他心里想,“我的合法妻子。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使她要离开我。为什么她不能和我复合呢?这是正正当当的事情,法律容许的事情,一点不会引起人家闲话,一点不大惊小怪的。如果她不喜欢——可是为什么她要不喜欢呢?我又不是个麻疯病人,而她——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爱情对象了!”
她就象一所空房子,就等着他这个法律上有所有权的人重新住进去,重新占有她;所以为什么他要接受离婚法庭上的那些迁就,那些忍辱含垢,和那些无形的失败呢?以索米斯这样一个有城府的人,一想到一点不招致物议就可以悄悄重新收回自己的财产,这简直是一种强烈的诱惑。
“不,”他沉吟着,“我很高兴去看了那个女孩子。现在我知道我要哪一个了。只要伊琳肯回来,她要我多么体贴我就多么体贴;她可以自顾自地生活;可是也许——也许她会来迁就我的。”他的喉咙象塞了一块东西似的。他顽强地沿着格林公园的栏杆向他父亲的房子走去,一面故意踏着月下走在自己前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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