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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荒芜

我背着一捆柴禾回到家里,院门敞开着,地上落满了好几个秋天的树叶。我放下柴,喊了声“妈,我回来了。”又喊了声,“大哥。”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答应。我推开房门,里面空空的,像是多少年没人居住。我走到村中间的马路上,看见前后左右的邻居都盖了新房,红砖碧瓦。我们家的房子又矮又破旧地夹在中间……

这是我几年来经常重复做的一个梦,梦中的家就在我十七岁以前生活过的一个叫黄沙梁的村庄。

尽管我离开黄沙梁已有十多年,但在所有的梦中,我都回到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里,不是背一捆柴回到家,便是扛一把铁锨站在地头,看着我们家那块地荒草萋萋,夹在其他人家郁郁葱葱的粮田中间。虽然我们家从黄沙梁搬走时,那块地已分给别人去种,但在我的梦中它一直荒弃着。年复一年,别人家的地里长着高高的玉米和金黄的麦子,我们家的地中一棵苗都没有。多少个梦中我就站在那块荒地中,茫然无措,仿佛来晚了,错过了季节,又仿佛没有。我的几个兄弟也都被类似的梦折磨着,似乎那片土地一直在招呼我们回去,我们成了它永远的劳力,即使走得再远,它也能唤回我们,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地去干那些没干完的活,收拾那个荒芜已久的院子。

我常想,是我一手造成了这个家园的荒芜。我若不把全家从偏远贫穷的黄沙梁村搬到离县城较近的元兴宫村,又进一步地搬进县城,我的父母和兄弟们会留在村里,安安心心种好那块地,收拾好那院房子,至少不会让它荒芜。

假如我没考学出来,家里又会多一个帮手,一个不算强壮但绝对勤快务实的好劳力。若真那样,我们家的地里每年都会有一个好收成,麦子会比哪一家的都长得饱满整齐。那一地玉米会像一群壮实的大个子,每个秋天都高高壮壮地站在浩荡的田野中。房子有可能翻新,瓦盖顶,砖铺地。宅院有可能扩大。

我们家东边很早时有一块十几亩的空地,虽没有打围墙圈住,但父亲一直认为那块空地是我们家的。他一直占着那块地等着他的儿女们长大后去盖房筑院。

后来,经村长再三劝说,父亲才勉强同意给一户新来的河南人在那块空地上划了一角房基地。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我们一家始终不是那户河南人的对手。自从盖好房子后,那户河南人便得寸进尺,一点一点地占地,今年盖一个猪圈,明年围一个羊圈,后年又开一块菜园。两三年工夫,那块地差不多让他们占完了。为此,我们全家出动与那户河南人吵过几架,也打过几架,终未收回失地。那户河南人有两个壮实儿子,我父亲虽有五个儿子却都没成人。父亲只好咬牙切齿、忍辱负重地等待我们长大。

父亲认为我们长大后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把原属于我们家的那块地抢回来。

我们却让父亲彻底失望了。

当我们兄弟几个终于长到能抡锨舞棒地和那户河南人抗争的时候,由于已经成为的事实,也由于成长这个过程太漫长,以致我们淡忘了许多陈怨旧事。再没人提起那块地的事。

只有父亲刻骨铭心地记着属于我们家的那块地,我看见他时常隔着院墙窥视。有一次他带着我翻过那户河南人的院墙,在院子的顶东边挖出他三十年前埋在地里的一块石头,告诉我,这就是我们家的地界,狗日的硬给占了。

那时我十四岁,正读初中。我明白父亲的用意。当他把那块挖出来的石头原原本本埋进土里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再不能忘记这个位置,那块石头将从此埋在我心里。

至今我还时常追想父亲当年拿一把锨在长满蒿草的荒地上埋一块石头时的情景。那时他或许还没成家,但他想到了自己会儿女成群,家族旺盛。他要给子孙们圈一块地,他希望儿孙们的宅院连着他的宅院,一连一大片。

那时村子刚刚建立,没谁约定他该圈多大的院子,占多少亩地。他凭自己的能力盖了幢房子,围了一个不小的院子,又在他的院子东边选好一块地,量出足够的亩数,把一块石头埋进去。

我们永远不会有父亲那样的经历了,永远不会有父亲当年那样的权力,随便在土地上埋一块石头,打一个桩,筑一段篱笆便认定这块地是他的。我们再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庄园,再不会有了。

十几年后的一天,当我回到阔别已久的黄沙梁村,眼前的景象竟让我不敢相信:无论我们家,还是那户河南人家的宅院都一样破败地荒弃在那里,院墙倒塌,残墙断壁间芦苇丛生。我们家的房子搬迁时卖给光棍冯三,还勉强有两间没塌的破房子。只是房前屋后的树已死的死,伐的伐,剩下孤零零几棵了。那一园桃树也不见踪迹。只有我亲手用土块和木棒搭造的门楼,还孤挺在那里,虽然门面已不见,门框也只剩半边,但门楼挺立着,从下面看上去每根木棒每块土坯都那么亲切熟悉。那户河南人家的宅院则一片废墟,连堵完整的墙都找不到了。

这时,我又想起父亲埋的那块石头。不用我们兄弟动一拳一脚,这块地便谁的也不是了。它重新荒芜了。我们家和那户河南人家都搬到了县城。那户河南人在县城开了家饭馆,租的是别人的房子,他再不会与谁争地、抢地了。整座县城都是别人的。

我好不容易在荒草和烂土块中找到父亲埋石头的位置。我没有挖出它,这块石头将没意思地埋下去,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时常想起它,但我相信他不会忘记。这块石头已作为父亲生命中最坚硬的一块骨头提前埋进土地中。父亲失去一个又一个家园后到了城里,他现在给一个建筑工地看大门,他晚上睡不着觉,便找了一个晚上不睡觉的差事。

多少个夜里,父亲眼睁睁看着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个工地,那些横七竖八的钢筋、砖瓦和冷冰冰的水泥制品,全没有他当年看守自家麦田时的那种温馨感觉。

父亲告诉我,这段时间他经常梦见有人叫他回去。就在前两天,他还梦见一个本村人给他捎信来,说我们家的地里长满了草,让他带着儿子们回去锄草。他告诉那个捎信人,我们家的地早给别人种了,我们家早就搬到城里不种地了。那人却说:地一直给你们家留着呢,那是你们家的地,你别想跑掉。

每次睡醒后,父亲都会茫然无措地坐上好一阵。

大哥是个典型的知识型农民,他上学到高中,虽没考上大学,但凭这点学历在村里一直从事记工员、会计之类的轻松活,这使他虽身在农村也多少脱离了日日下地干活的苦差。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从小就不愿当农民,他的瘦弱身体也不适合种地这种苦力活。

按说,我们家搬到县城后,大哥从此可以与土地彻底绝缘。凭他的聪明,在城里随便谋个差事也会挣到钱。可是,他却一直没在城里找到一件称心的工作。就在前年,他又回到我们生活多年的那个乡村,和另一个农民合伙承包了四百亩荒地,打井、开荒共投资十五万元。

两个身无分文的农民,靠借钱、贷款筹集了这笔钱,他们肯在一片不毛之地上花如此大的血本,冒如此大的风险真让人无法理喻。

结果,因地开出得晚了,第一年只种了些葵花。甚至没等到它们长熟,当几百亩地中稀稀的几乎可以数过来的葵花开花的时候,大哥便背负几万元的债回到县城。

直接原因是那口投资十万元的机井打歪了(也幸亏打歪了,后来靠打官司补偿了一些损失),而最根本的原因是,那是一片压根种不出粮食的盐碱地。

几辈人都没看上没动过一锨一锄的一片荒地,大哥竟看上了,是因为这块地一旦开出来,在承包期的六十年里,他就是地主。也因为能垦种的好地早被人垦种了,轮到他时只剩下这些盐碱滩。大哥做梦都想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在地头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庄园。多少年的农民生涯中他虽收过不少的粮食,但他总觉得,在种别人的地。一块地种不了几年又会落到别人手里。

大哥花了一年多时间,开得好好的,整得平展展的四百亩地,从此将一年一年地荒芜下去,再不会有人去种它,谁都清楚了:这块地确实种不出粮食。

过不了一两年,那些开荒时被连根挖除的碱蒿子、红柳和铃铛刺,又会卷土重来,一丛一丛地长满这块地。但打起的埂子不会很快消失,挖好的水渠多少年后还会清晰地穿过土地,通到地头上那截树桩一样的锈钢管旁。那就是耗资十万元打歪的那口机井。

在广大农村,像这样成片成片荒弃的土地太多了,看到它的人也许不会在乎,顶多把它当一片荒野。

只有垦种过它,最终扔掉它远走的那个人,把它当成一块地。

一块种荒的土种。

人对一片土地彻底失望时,会扔掉它去寻找另一片土地。对一个农民来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穷困潦倒地活下去,他也不愿离乡离土去寻找新居。因为他知道创家立业的艰辛,知道扔荒土地和家园的痛苦。

在大哥一生中的无数个梦中,他都会梦见自己扛一把锄头,回到一望无际的那四百亩荒地,看着密密麻麻的荒草中不见一颗粮食,他会没命地挥动锄头,越锄草越多,越锄越荒凉。每次梦醒后他都要呆呆地回想一阵。

那是他一个人的荒凉。他独自在内心承受着的四百亩地的一大片荒凉。尽管他最终可以不耕而食,在外面挣了大钱,干成了大事,但这种荣耀并不能一次性地抵销以往生活中的所有遗憾。他终生都会为当农民时没种好的那块地、没收回的那茬粮食、没制好的那件农具而遗憾,终生的奋斗可能都是对以往缺憾的一种补偿,但永远都不会补全。

上个月,我再去看大哥时,他似乎已从那片荒地上回过神来。他又借了一笔钱,买了一套电焊设备,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了个棚,搞起电焊营生。他终于对土地彻底失望了。他那双握惯锄把的手开始适应着握焊枪时,他的农民生涯便从此结束了。给他打下手帮忙的是我最小的一个弟弟,不到一个月工夫,他们已经能焊出漂亮标准的钢门钢窗了。

在院子的另一角,是四弟投资架设的一个小型炼铁炉,在我们兄弟五个中,他在农村待得时间最长,也是我们家唯一靠种地有了几个钱的人。我们家从元兴宫搬到县城后,留下他,带着媳妇和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守着那一大院房子。靠全家人留下的近百亩好地和牲口农具,他自然比村里那些人多地少的人家收入要高些,但他还是种不下去了。

一年一年的种地生涯对他来说,就像一幕一幕的相同梦景。你眼巴巴地看着庄稼青了黄、黄了青。你的心境随着季节转了一圈回到那种老叹息、老欣喜、老失望之中。你跳不出这个圈子。尽管每个春天你都那样满怀憧憬,耕耘播种。每个夏天你都那样鼓足干劲,信心十足。每个秋天你都那样充满丰收的喜庆。但这一切只是一场徒劳。到了第二年春天,你的全部收获又原原本本投入到土地中,你又变成了穷光蛋,两手空空,拥有的只是那一年比一年遥远的憧憬,一年不如一年的信心和干劲,一年淡似一年的丰收喜庆。

四弟搬到县城后,我们家留在元兴宫的那院房子的卖与不卖在家里引起争执。

四弟搬家前已和一户村民谈好了房价。

父亲坚决不同意卖房,他说那个价钱太便宜,那么大一个院子,大大小小十几间房子,还有房前屋后的好几百棵杨树,都能当椽子了。

哪有好几百棵树。母亲反驳说,别听你爸瞎说,前几天让他去砍几棵树来搭葡萄架,他还说树不成材,砍了可惜。才几天工夫就都成椽子了。

我想,父亲最根本的意思是不想卖掉房子,对于他经营多年,每棵树每堵墙每寸土都浸透着他的汗水的这个宅院,卖多贵他都会嫌便宜的。

在他心中那一棵棵环家护院的杨树是多么高大、壮实啊。它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我们这些离家经年的儿女怎能轻易揣测呢?

一个又一个炎热夏天,父亲从地里回来,坐在那些树叶的阴凉下,喝碗水喘口粗气。

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父亲忍住腰疼腿疼,倾听树叶哗哗响动的声音,浮想自己的平凡一生。那些树叶渐渐在他心中变得巨大无比。

甚至家里的一草一木一土,都在父亲心中变得珍贵无比,你若拿一块赤金换他的一根旧锨把,他也未必愿意。

况且,这很可能是父亲一生中最后一个农家院子了。他在黄沙梁的院子卖给了光棍冯三。元兴宫这个院子刚刚收拾得像个家了,我们又搬到了县城。他再无力在另一片土地上重建一个这样大、这样温馨的宅院。对于他,这就是最后的家园,尽管它破旧、低矮、墙院不整。

父亲还是没有留住这个院子,随着儿女们的长大成人,父亲的话已显得无足轻重。我们家在农村的最后一座家园就这样便宜卖掉了。地也租给了别人。我们一大家人成了没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没有地和家园的农民。在县城的边缘,我们买了两块宅地,盖起两幢我们家历史上迄今为止最高大漂亮的土砖木结构的房子,尽管房前也有一块菜地,屋旁也栽了几行杨树,但在我心中它永远无法和以前的那两个宅院相比。

或许多少年之后,它一样会弥漫浓郁的家园气息,在我们被生活挤到一边,失去很多不敢奢望久远的拥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怀念我们家曾经坐落在城市边缘的这两院房子。而现在,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穴,一个仅供生存的窝。

今年秋天的一个深夜,我从长途客车下来,穿过黑暗寂静的沙湾县城,回到自己的家门口。

几个月前,我辞掉从事多年的乡农机站管理员的职务,孤身进入首府乌鲁木齐,在一家报社做编辑。每隔一个星期,我回来一次,和家人团聚。

我外出打工前,已经把家从城郊村的大院子,搬到妻子单位的两层庭院式小楼里。楼前有一个小院,院子里种了几棵葡萄,现在已硕果累累了。

我敲了几下院门,没有人回应。妻子和女儿都已睡熟。我又跑到楼后,对着窗户喊了几声,家里依旧静悄悄的。已经是凌晨三点,整个县城都在睡眠中,街上偶尔急匆匆过去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影,不远处一家酒店的灯亮着,好像还有人在喝酒。

记忆中从未这样晚回过家。在家时总是不等下班就回来,天一黑便锁上院门,在家里看书看电视,陪伴妻子女儿。

我找了几块砖垫在墙根,纵身翻进院子。在这样寂静的深夜,我想我的敲门声和叫喊肯定惊动了半个县城。明天半县城人都会知道有个男人半夜进不了家门。但谁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我。这个小县城进来十个、一百个人也不会觉得多谁。这个家里缺了我一个便一下子显得冷清。

因为我不在家,女儿只好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每天下午放学自己开门,自己进屋找水喝,找东西吃,刮风下雨天也没有人接她。妻子每天下班只好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干着本是两个人的家务活:洗衣、拖地、照管孩子……就连架上的葡萄,也只能等我回来摘,为了通风向阳,葡萄架搭得高过了房顶,每次离家前,我都给女儿摘好一篮葡萄放着。可是,每次都是不等我回来她就早早吃完,接下来只有眼巴巴看着头顶一串一串的葡萄,盼着我回来给她摘。

我很感激妻子给我生了一个好女儿,我一点不想要儿子。我不像父亲,希望母亲给他生养几个能传宗接代的好劳力。我已经没有土地。在我的生活中,不会再出现多重多累的活非要我有个儿子做帮手才行。我自己足够对付了。

我渴望的是有两个女人的温馨家庭,一个叫我爸爸,一个叫我丈夫。更多时候我把她们当成两个女儿去喜欢去爱护。我如愿以偿,拥有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家庭,而我却又离开它,来到一个陌生城市,我到底在寻求什么?

我轻轻敲楼房的门。我想我跳进院子时的响声足以惊醒家里人,可屋子里静静地没有回应。我推开伙房的门,拉亮灯,在碗柜里找到半盘剩菜和一个馍馍,自个吃了起来。我本打算赶回家吃晚饭,没想到车在路上一坏再坏,把时间耽搁到这么晚。本该是家人欢聚的一顿晚饭,现在却只有我独自吞咽了。毕竟是到了家里,虽是残汤剩饭,感觉却跟坐在郊外某个冷清饭馆大不一样。

我边吃边环视伙房里的一切,炉旁的煤、桌上的青菜和米,还有窗台上瓶瓶罐罐里的油盐酱醋及各种调料。我不在的时候,家里的生活依旧在继续着,没有因为我不在家而少生一次火,少做一顿饭,少洗一次碗。我忽然感到我在这个家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重要。也许这才是正常的。人不应该把自己看得过分重要,无论对一个家庭还是对社会。因为你一旦重要到不可缺少的地步,你的离开便会造成对别人对周围环境的伤害。这样多不好。

在碗柜抽屉里我找到楼房门上的钥匙,轻轻打开门进去。妻子和女儿都睡在楼上,我拉开客厅的灯,看见家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家具的摆设、墙上的字画。连我没装好的一截电线,依旧斜吊在墙上。只有电视柜上多了一个相架,里面是我几年前在承德拍的一张彩色照片,后来听妻子说,是女儿整理书桌时翻出来的,她把它摆在了那里。女儿已经知道思念爸爸了。

我脱掉鞋,轻轻走上楼梯,女儿睡在楼梯口的一间小屋里,这是我的书房,背对着街道,有一扇面朝南的窗户,既安静又阳光明媚。后来女儿也看上了这间小房子,便抢去做了她的卧室和书房。女儿睡觉时喜欢把门从里面扣住,她这么小就懂得了戒备什么,妻子却向来是半掩着门睡觉,我一侧身便进到卧室了。

妻子熟睡在床上,从窗户斜照进来的月光,正好落在她露在外面的一条腿上。我似乎多少次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月光。妻子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中显得更加美丽动人。我没有开灯,有好一阵,我只是愣愣地站在床边,神情恍惚,仿佛又扛着锨来到一片荒草萋萋的田地边。

这些年我目睹了许许多多的荒芜景象:家园荒凉、田地荒芜……我却不知道,真正的荒凉在这张铺满月光的床上。

这一次,是我两手空空,站在荒睡已久的妻子身旁。

我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从未这样长久地离开她。自从有了妻子和女儿,我就从没想到过要到别处去生活。我原打算在这个小镇上过一辈子算了。我把父母和兄弟一个个从农村搬到县城,我想让这个家有个好的前景,让父母兄弟们待在一起有个照应。我做到这一点了,可我还是不满足。

我辞掉安逸的工作,孤身进入乌鲁木齐。我想,我若能在这个城市打好基础,同样会把全家从沙湾县城搬进首府,就像当初把他们从元兴宫村搬到县城一样。一户农民,只能靠这种方式一步一步地走进城市,最后彻底扔掉土地变成城市人。

可我没想到,家园荒芜的阴影又一次蔓延到我的家里。我追求并实现着这个家的兴旺和繁荣,荒凉却从背后步步逼近,它更强大,也更深远地浸透在生活中、灵魂中。

我宁让土地荒弃十年,也不愿我心爱的妻子荒睡一晚。十多年前,我写下的这些天真的诗句竟道出了一个深刻无比的哲理: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

在这间卧室,这张铺满月光的床上,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我的妻子在等我的时候独自睡着。谁会懂得,她一个晚上荒掉的,是我一生都收不回来的,无法补偿的。那些荒睡的夜晚将永远寂寞地空在她的一生里,空在我充满内疚的心中,成为我一个人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