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她这种脾气秉性,哪有心思过正经日子?后来剃头匠被她掏空身子一命呜呼,架不住仗着有几分姿色,索性做起皮肉生意,谁有钱就跟谁好,谁的钱都敢挣,不过犹抱琵琶半遮面,仍冒充良家。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材料,心眼儿又活泛,场面上的事绝不洒汤漏水,身边常来常往的,没几个良善之辈,家里几乎成了黑窝子。
如果有踩盘子的土匪、吃长路的拐子、偷东西的小蟊贼来嫖宿,架不住就在被窝里缠着问东问西,套问明白了,再转卖给打听消息的人,额外多挣一份钱。
县城保安队抓贼拿人,都来她这儿打探消息。
这几年她真没少赚,也特别能花钱,比当土匪的手还敞,恨不得挣一个花俩,穿绸裹缎、吃香喝辣,抽大烟、推牌九,有多少钱都不够她造的,行事也十分乖张,那真叫“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
血蘑菇以前跟白龙来过几次马鞍子沟,白龙进去嫖宿,他就在门口把风,与这女人打过两回照面。
土匪毕竟是土匪,耍清钱的绺子也不约束吃喝嫖赌抽大烟,白龙嫖宿的去处,连老鞑子都不知道,想必马殿臣的手下不会找到这里。
血蘑菇趁天黑进了马鞍子沟,摸到架不住的窗根儿底下,听屋内没什么响动,扭身来到门口,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架不住举着油灯开门,一看来人身上衣服破烂不堪,脸上全是黑泥,胡子老长,还瞎了只眼,当时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才认出是血蘑菇,忙拉着他进了屋,关上门问道:“哎呀老兄弟,你这只眼咋成这样了呢?你白龙哥咋老也不来了呢?”血蘑菇没敢说实话,只说山上土匪火并,白龙丧了命,自己黑了一个招子,如今想往外地逃,托架不住搞一支枪防身。
架不住天天跟胡子打交道,烂眼子事儿见得多了,不以为怪,反倒抿嘴一笑:“包在姐身上了,不就是喷子吗?来姐这儿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带着呢!说吧,你想要啥,是大肚匣子还是老六轮?是花帽子还是鸡蹄子?要多少瓤子?”血蘑菇道:“姐呀,你可真敞亮,难怪我白龙哥那么稀罕你呢!”架不住一手搭在血蘑菇的肩膀上:“别提那死鬼了,败兴,敞亮归敞亮,咱丑话可得说在头里,你姐我也不容易,拿多少钱,办多少事,不能坏了我的规矩。
”血蘑菇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两个金粒子,“啪”一下轻拍在桌子上:“你看这个够不?”架不住眼都直了,眼珠子好悬没瞪出来,一把抓起金粒子,借着油灯的光亮,翻来覆去瞅了半天,揣进怀中生怕掉出来,眉开眼笑地说道:“哎呀妈,真是金的呀!够……够!别说枪,整出人命都够了!”说完又搂着血蘑菇往炕上坐:“你瞅你冻得这小样,快到姐被窝里,咱俩好好合计合计!”血蘑菇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我……我这眼不行……”架不住“扑哧”一乐:“眼不行怕啥?吹了灯啥也不耽误!”
血蘑菇赶紧打岔:“疙瘩我给你了,喷子搁哪儿呢?”架不住说:“那还不容易吗?这阵子县城保安队一个姓胡的小队长,外号‘烀地瓜’,天天缠着老娘,这小子有枪!”血蘑菇问道:“找他买?”架不住摇摇头:“买?金疙瘩归他?那不便宜这瘪犊子了?这小子一天恨不得来八回,白吃白喝不给钱,提起裤子不认账,老娘正烦着呢!你把他整死,枪不就有了吗?不过话说回来,你别看这个烀地瓜人不咋的,长得可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还会蒙古掼跤,仨俩人扳不倒他,你整得了吗?”血蘑菇说:“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抢明夺也容易惊动屯子里的人,咱俩先给他灌醉了再下手?”架不住说:“那也不成,因为啥呢,这个人挺能喝的,别再他还没醉,咱俩先干趴下了。
行了你甭管了,明天一早他准来,到时候你听我安排,我有法子整死他!”
血蘑菇洗了个澡,剪掉头发、胡子,架不住找身旧衣裳给他换上,这才有了个人模样。
转天上午,果然有人来敲门,血蘑菇躲在里屋,偷眼往外瞧,进来一个黑不溜秋的傻大个儿,马勺子脑袋,母狗眼,鲇鱼嘴,长得别提多砢碜了,穿了一身保安队的官衣,敞胸露怀没系扣子。
进屋之后,把大壳帽一摘,扣到炕桌上,外衣脱下来往炕上一甩,一屁股歪在炕头,跷起二郎腿,拉过烟笸箩,抄起烟袋锅子,这就自己点上了,一点儿也不见外。
架不住挨着烀地瓜坐下,肩膀头往他身上一怼,再看烀地瓜母狗眼都乐没了,鲇鱼嘴咧到了腮帮子,脸上全是褶子,伸手来搂架不住。
架不住一把推开,嗔怪道:“哎呀胡队长,咋这么猴急呢?我跟你说个事儿呗?”烀地瓜道:“有话你就说呗,啥事儿啊?”架不住抛了个媚眼儿:“这不咱老家来戚了吗,就那谁……我大表哥,你大舅哥!嗯……他这次来吧,主要是看看你这个妹夫行不行。
”烀地瓜听蒙了,张着大嘴愣了半天,心说:这么快我就成妹夫了?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架不住接着说:“我那大表哥啊,专好打个猎啥的,咱这山里飞禽走兽可多了去了,我就大包大揽,说你妹夫在保安队当队长,专门管枪,啥枪都有,带你打个猎还不容易吗,胡队长你说是不?”几句话把烀地瓜说得腾云驾雾,骨头缝儿都酥了,心里比吃了半斤蜜还甜,从炕头蹦了下来:“你大表哥,那不就是我亲哥吗?我亲哥想用枪,我在保安队管枪,这还能叫个事儿吗?说吧,他啥时候要?”架不住说道:“就今儿个呗,他昨个儿来的,早起出去溜达了。
你待会儿把枪取来,下午咱仨一块儿去打猎,回来我给你们整俩菜、烫上酒,咱仨好好整几盅。
”烀地瓜激动了,大脸蛋子憋得通红,觉得必须趁热打铁定下来,一把攥住架不住的小手:“我说媳妇儿啊,咱家以后都听你的,你就是当家的!”架不住娇声答道:“哎哟,那可不成,你没听过那句话吗?老娘儿们当家?房倒屋塌,过日子还是得听老爷们儿的,你才是咱家的顶梁柱!”
烀地瓜色迷心窍,可是架不住从不拿正眼儿瞄他,每回都是应付差事,一脸的嫌弃,换第二个人兴许就不来了,仗着他脸皮厚,又真是稀罕架不住,一趟一趟往这儿跑。
今天这几句话说得烀地瓜心花怒放,没想到架不住面冷心热,人家心里一直没拿我当外人!他拍着胸脯打包票:“媳妇儿啊,有你这句话,咱啥也不说了,我这就回去取枪!”
没过一个时辰,烀地瓜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左右各挎一支盒子炮,手里拎着一杆老套筒子。
架不住把他拉进屋,伸手给他擦擦脑门子上的汗:“胡队长啊,子弹带得够不够啊?”烀地瓜从腰里解下子弹带,往炕上一拍:“能不够吗?必须够!”这时候血蘑菇从里屋出来了,故意装得二二呼呼,一惊一乍地说:“哎呀,胡队长吧?久闻大名呀,我大表妹可是天天提你啊,我这耳朵都磨出茧子了!”烀地瓜不敢怠慢,上前一把拉住:“哥呀,你可想死我了,咋不早来呢?哎呀,这……这眼咋整的,咋还少了一个呢?”血蘑菇苦着脸说:“别提了,之前上山打猎追獐子,一不留神掉进深沟,让树枝子给戳瞎了!”烀地瓜拉着血蘑菇左看右看,边看边问:“哥呀,你咋这么不当心呢?你听没听说啊,孤山岭那疙瘩有个胡子,也是一只眼哪!”血蘑菇故作吃惊:“那咋没听说过呢?我在县城亲眼见过呀,几十个炮手棒子手拿不住他,噌噌噌上房就蹽了,咱跟人家是没法比啊……”说着话,他伸出袄袖子擦了擦鼻涕,又接着说:“你瞅我这窝囊样儿,人家那是江洋大盗,吃香的喝辣的,我就是个啃咸菜疙瘩的!”
架不住插了一嘴:“你们哥儿俩先别唠了,照这么唠下去,天都要黑了,这不枪也拿来了,咱仨进山打野獐子去呗!”烀地瓜自己挎了两支大红九盒子炮,把老套筒子递给血蘑菇:“这个给我哥使,子弹咱有的是,可劲儿搂,跟自己家里的一样!”三个人兴高采烈出了屋,直奔北面的山坡。
其时薄云遮日,天气阴冷,树叶子已经冻掉了不少。
一路上架不住挽着烀地瓜的胳膊,时不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笑几句,香气吹进他耳朵眼儿里,给个烀地瓜美得,脚底下直拌蒜,北都找不着了。
三个人走到一处山崖附近,架不住指着崖上一棵野柿子树,尖声道:“胡队长,你快瞅啊,那树上长了老多柿子!”烀地瓜仰着脖子往上看,那棵树有两丈多高,枝丫密布,树上红彤彤的野柿子跟小灯笼一样,一双色眼瞧瞧柿子,再瞅瞅架不住,嘿嘿一乐:“媳妇儿啊,让秋霜一打,这柿子准是又甜又软,就跟你那小舌头一样一样的。
”架不住跟烀地瓜撒上娇了:“胡队长啊,那你就上去给咱摘几个柿子呗?回到家我嘴对嘴喂你吃……”烀地瓜英雄难过美人关,别说野树上长的柿子,架不住让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他也得找梯子去。
当下把外衣一脱,盒子炮连同子弹带一并摘下来,交给血蘑菇,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来回搓了几下,抱住树干往上爬,摘了两个柿子扔下来。
架不住冲上面喊:“胡队长,上边那几个柿子大,你那啥……再往上爬爬,哎呀……你咋爬那么慢呢?咱这疙瘩大姑娘上树比猴快,你这个大队长咋还不如大姑娘呢?”烀地瓜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爬,伸手去够树梢上的一个大柿子,忽听“咔嚓”一声,身下的树杈子断了。
原来野柿子树长得久了,枝干当中都是空的,人爬上去很容易折断。
架不住撺掇他爬树,是盼着他掉下来,摔不死也得摔残了。
不料这个烀地瓜还挺利索,抓住旁边树杈子没掉下来,脚底下一蹬一踹,腰杆子往上拔,又把身子直了起来,够到最上面的大柿子,摘下来轻轻扔下去,低头问架不住:“咋样啊,这柿子够大不?我下来了!”
架不住冲血蘑菇使个眼色,血蘑菇立刻拔出盒子炮,抬手啪啪啪连打三枪。
血蘑菇的炮管子一向直溜,虽说没了右眼,手上的准头仍在,烀地瓜又在树上无从躲闪,成了个活靶子,立时中枪毙命,一头从野柿子树上栽下来。
架不住在死人身上搜了个遍,一个大子儿也没有,骂了句“穷鬼”,这才和血蘑菇把死尸拖到山崖边,抬脚踹了下去。
两人又把枪分了,血蘑菇有一支盒子炮防身足够,另一支盒子炮归了架不住。
老套筒是长枪,没法往屯子里带,索性也给扔了。
关外土匪使用盒子炮,常把准星磨掉,只留下照门,因为平时把枪插在腰里,如若留着准星,紧要关头很可能卡在腰带上,拔不出枪耽误大事,说不定就得搭上自己一条命。
而保安队的是官枪,不能随意磨掉准星。
血蘑菇手上有了枪,立刻在旁边找了块大石头,蹲下来磨枪上的准星,口中对架不住说:“我这就走了,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可别说见过我。
”架不住成天跟胡子和保安队的人厮混,枪也用得很熟,她一边摆弄着手中那支枪一边说:“老兄弟啊,咱可是说好了,两个金粒子换一支枪,枪也给你整来了,可没说替你守口如瓶,你这又整别的,是不是得再意思意思?你也知道你姐我这个嘴不严实,别人给够了钱,问啥我说啥。
我可听你白龙哥说过,你会找山中金脉,捡疙瘩比捡土豆子还容易,不如这么着得了,你再给我整个大金疙瘩,姐也起个毒誓,决不点你的炮!”血蘑菇暗骂架不住不讲究,可并不想把事情做绝,商量着说:“我手上确实没有金子了,等我将来得了疙瘩,一定给你送来,你看成不?”架不住啐了一口,枪口对着血蘑菇的心口说:“你糊弄三岁小孩呢?你也不扫听扫听,老娘我是吃素的吗?你不给够我金子,我下山就给你卖了!”
血蘑菇见对付不过去,他就不再吱声儿了,低着头又磨了几下准星。
架不住厉声呵斥:“别乱动!我这枪可顶上火了!”血蘑菇打马虎眼说:“行行行,生啥气啊,咱都自己人,这么点儿事,还能说不开吗?我这就给你拿疙瘩……”说着话站直身形,将盒子炮插进腰带。
架不住见血蘑菇应允下来,脸色缓和了几分,把枪口往下一压:“跟你说老兄弟,姐不是不讲理的人,没惹下塌天的祸,你也不至于往别处逃。
我可听人说了,马殿臣要拿你的人头去祭迟黑子,你说我把你卖了,他们能不给我好处吗?不冲你是白龙的兄弟,又喊我一声姐,我早拿你的人头去换赏钱了!你挖金子易如反掌,多给姐留几个,有啥不行的?今天晚上姐好好伺候伺候你!”血蘑菇听明白了,纵然当场掏出金疙瘩,贪得无厌的架不住也得把他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