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王这个名头,自从诞生、并被李道子被称呼过来的日子起,便有且只能是茅山的,旁人夺走了,便是他茅山的耻辱,是李道子的耻辱。
这,便是杂毛小道毫不犹豫点头答应的意义。
两人对视,然后彼此越众而出,各自站定之后,望月真人拄着手中的龙头拐,看着面前这个面目削瘦的牛鼻子小道,长长叹息了一口气:“我与李道兄守望互助五十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与他的衣钵传人,有着今天这一场比较,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啊。萧克明,道场比斗,险恶万分,稍不注意便会尸骨无存,你可想好了,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杂毛小道低眉垂目,整个人仿佛一棵树、一缕草、一块石头一般,在瞬间便融入了这天人之境中,契合无碍,然后缓缓地说道:“一头猛虎从草原离开,几只土狗对着它的背影狂吠,这也是人之常情。望月真人,既然说比,那么你便说说,比个什么?无论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是鞭锏锤抓、镋棍槊棒,十八般武艺你只管挑出来,道爷专治各种不服,陪着你便是了。”
望月真人暗藏机锋,然而杂毛小道却是血淋淋地直接扇耳光,一点儿情面都没有留,直接痛斥面前这个邋遢老道,是只土狗。
饶是这老道一甲子的涵养,也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满面通红,指着杂毛小道说道:“好你个萧克明,本来我看你是小辈,想要饶过你,没想到你这牙尖嘴利,好脏的嘴儿。也好,有什么本事,你就通通使出来吧,老道我就替陶晋鸿和李道子,教育教育你这小辈!”
两人言谈喝骂间,便已然谈定了这场比试的规则和范围,那便是昏素不忌,各安天命,生死勿论。
如此说来,这可算是最惨烈的拼斗了,一般修行者若是没有那血海深仇,是不会这般做的——毕竟修行不易,道路漫长,少有人为了贪图一快而丢失了性命。
按说划下道来,自然就应该交锋,手底下见真章了,然而杂毛小道这一番挑衅之言说出了口之后,便如同一尊石佛雕像,凝立场中,不悲不喜,仿佛隐然飘忽于物外,根本就不理会望月真人的言辞,而望月真人辈分极高,自然没有抢先出手的道理,于是两个人僵立当场,互不理会,蔚为奇特。
这望月真人摆了半天架子,却瞧见面前这小辈的眼皮居然半开半阖,仿佛沉睡过去一般,不由得怒意勃发,老脸都憋得通红。
他旁边的罗鼎全瞧见这幅模样,知道自家师叔的处境有些尴尬,于是出言挑衅道:“姓萧的小子,你要战便战,装什么迷糊,难道是想等我师叔出了手之后,装作不支,也好有了面子?”
此人言语险恶,杂毛小道却浑然不觉,我在旁边瞧见龙虎山一干人等气势汹汹,心生不平,于是冷声哼道:“这比斗的时候,还有斗嘴这么一说?要上便上,又不是亲嘴儿,还看谁的嘴皮子利索不成?”
望月真人眉头一皱,朝着我严厉地望了一眼,寒声说道:“好、好、好,现在的后生都这么生猛,倒真的是我们老家伙没有做好管教了,且让老道我刹一刹你们的威风,好让你们晓得,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话儿既然已经说出了口,望月真人便也顾不得脸面,将手中的檀木拐杖往旁边一放,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坚硬的符纸片儿来,食指和中指夹着,轻轻一抖,然后口中高声喝念道:“功德金色光微微开,幽暗华池流真香,莲盖随云浮千灵重,元和常居十二楼!”
咒文一出,那硬画片儿一般的符菉便无火自燃起来,接着周遭的空气都仿佛被泼了火油,瞬间化作了十二道火线,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勾勒成线,将自己和杂毛小道给囊括到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中来,边界有隐隐的火苗陡现即消,看着微末,然而上面凝聚的热意,可比昨夜崂山长老白格勒弄出来的那片火墙,还要炙热无数。
我旁边的慈元阁坐阁道人刘永湘失声叫道:“画地为牢!天啊,这不是失传已久的‘破酆都离寒庭咒符’么,没想到竟然被他给拿来压箱底了。”
刘永湘眼光极为厉害,一眼便瞧出了其中的厉害,见我诧异,便朗声解释道:“此符据说是赐福镇宅圣君钟馗所制,初因那鬼灵飘逸,难以捉摸,便将其束缚在某境地,不得挣脱,后来被演绎加强,那边界之线也成了烈阳之火,一旦碰触便烈火焚烧,凶厉之极!此符咒的绘制方法早已失传,真人不愧是天下间顶尖的符师!”
刘永湘唯恐杂毛小道吃亏,明面上是与我解释,暗里的意思则是提醒杂毛小道。
他眼中充满了担忧,而我瞧见纹丝不动的杂毛小道,却是满满的信心——无他,瞧着这双方,一方心浮气躁,一方沉静如水,便可以知道。
一张破酆都离寒庭咒符燃尽,便将两人与其余众人都完全隔离开来,祛除了逃逸和旁人打搅的意外,望月真人一抖衣袖,缓步走上前来,缓缓地说道:“小萧,莫以为你学了点符箓之道,便能够明了这里面的真谛?天地广博,世事奥妙,岂能是你这个浮躁的年纪,所能够理解的?你知道这世界的表面,知道暗底下的波涛么?你知道灵界、冥界和深渊么?知道生死之间的大恐怖么?……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对这些绘纂在符纸质上的图纹,到底代表着怎样的奥妙和规则?照猫画虎,也好意思跟我比较?”
他没说一句话,便走一步,每走一步,便甩出一张符箓,这些符箓的材质不一,有的是粗糙的黄符纸,有的是名贵湖宣,有的是硬壳玉纸,也有丝帛、木牌、玉牌和骨牌不等,这些符箓的功效各有不同,没有一张落下,全部都悬空而立,静静地燃烧着。
一静自然有一动,那望月真人每走一步,身后的脚印便更深一层,沉重而缓慢,让人瞧见了,便有一种让人畏惧的气势在凝聚。
杂毛小道依然没有动,微闭双目,仿佛已然睡了过去,瞧见自己的对手竟然是这般的状态,望月真人终于生气了,他在杂毛小道身前五米处停下,厉声大喝道:“好你个不识趣的小子,你既然不珍惜性命,我便帮你给了结了吧!”
此言一出,他口中高喝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众星聚首听吾命,一点星芒天外来!急急如律令,赦!”
此言一出,他双手结了一个亘古上元印,朝着沉睡中的杂毛小道平推而去。
此咒一出,望月真人之前抛出的诸般符文在这一刻全部化作火焰腾空,纸符丝帛皆化青烟,金石之物碾碎粉末,迅速飞上了头顶,膨胀凝聚九次来回,却只在片刻,然后化作一道金光,朝着杂毛小道这边射来。
这金光化形的一瞬间,我感觉周遭气场仿佛都被吸干抽空,所有人都感觉到天地之间略微一颤抖,接着便是眩目的光芒闪耀而出,下一秒,那金光射过了杂毛小道的身体,45度朝下,直接轰出了一个直径三米、深不见底的黝黑大洞来。
杂毛小道依然没动,被射穿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头颅一般大的孔洞。
一招必杀。
第四十九章 高手相较,从来一招
杂毛小道从头至尾都没有动过一下,即便是在望月真人集齐十来张符箓的威力,一起凝发,射穿他胸口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动弹,呼过一声痛。
望月真人的符箓是如此厉害,凝聚着各种不同类型符箓的威力,瞬间激发出的那一道坚不可摧的金光,别说是常人,便是那真龙,想来只怕也难以抵挡。
说起来,杂毛小道目前还真的抵挡不了这样强度的金光临体,哪怕是躲闪,都闪不过。
然而闪不过就不用闪了,天下间哪里有这般的道理?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便是身为当事人的望月真人,在那一霎那间也有些发愣。
其实此番比试,倘若是双方各施绝技,望月真人将杂毛小道给杀了,旁人虽然也会说他不要脸,长辈欺负小辈,不过却也挑不出什么刺来,毕竟双方都同意了,算作已经有了约定;然而杂毛小道从头到尾都没有动弹,连反抗都没有,那他望月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尼玛哪里是比试,分明是杀戮啊,有这样长辈欺负小辈的么?
若这样论起来,陶晋鸿也有了借口,下山来追杀望月,谁也不能拦着,便是他善扬真人在,也不敢多说半句,要不然就顺带着一起灭了——地仙的确是得上体天心,下依人势,但并不代表别人好欺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还真的当人家是软柿子?
望月真人瞧着面前这茅山高足就这般地被自己直接轰杀,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后悔来,意志一阵恍惚,忽然听到身后小天师一声大喊:“师伯,小心身后。”
身后?
望月真人分了神,当感觉到身后劲风一去起的时候,方才反应过来,朝前滑了几步,猛然回头过来,才瞧见自己的袍子给一团幽蓝烈火给烧着了,那火焰冰冷森寒,竟然有这刺骨的凉意,烧在道袍上面也有几分曼陀罗花的清香。
往生冥火?
望月真人瞬间反应过来,当下全身一发劲,自家那套用天蚕冰丝织制的黄色道袍,立刻碎成了无数块,朝着四下飞去,蓝色火焰飘飞,望月真人打量着自己织锦内服上面,还好没有沾染到了那冥火,避免了火焰烧心的悲惨结局,这才抬起头来,却见杂毛小道竟然出现在了自己刚才出发的位置,双脚正好踩在了自己的脚印之上,微笑地看了过来。
至于他的青衫之上,完好如初。
“你还没死?”望月真人回头瞧了一眼身后,在他符箓轰击出来的深坑旁边,那里还有什么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瞧见杂毛小道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望月真人竟然没由来地感到一丝高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说到符箓,他到底是此中行家,稍微一扫量,便已经明了:“原来如此,你刚才站立的位置,是这洼地的山艮之位,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你竟然利用这地形和某种符箓将自己的影像保存,身子却潜入视野之外的地方,欺骗了所有人,还让我平白浪费了这十数张珍贵符箓?”
杂毛小道潜忍爪牙、志在必得的一招,竟龙虎山那傲气青年给喊破,却并不在意,而是束手而立,淡淡地说道:“符文制器之法,并非孤立,我除了画符,对阵法也是略懂一二的。”
他说得淡然,然而旁人却有些抓狂了——能够在望月真人以及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下子便选中了山川地势中的最利之处,并且凭借手段欺骗了所有人,让望月真人将自己那些珍贵的符箓给耗损,用在了一个幻影之上,这般的心机手段,还只能说略懂一二?
真正的大拿从来谦虚,要知道杂毛小道的阵法可是跟虎皮猫大人这厮学的,而虎皮猫大人是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