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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透过门窗玻璃,两口子能明显地看到房间里那种白色的烟雾从上往下逐渐下压,不大一会就已经将里面的东西完全淹没了,从外边望去,房间里渐浓的烟雾简直变成了一种液态的流体,翻滚着、流动着,然后从门窗缝隙中丝丝缕缕地倾泻出来。
  整个院子里都充满了泥土和木柴烟火混杂的特殊香味。
  夜风渐凉,新房的院子里连一棵树也还没栽,无遮无挡的,女人的长发上不一会就聚集了一层露水,湿哒哒地难受,身上的衣衫也被吹透了,有点冷。于是女人拉了丈夫走到南屋门口坐下,把头靠在丈夫的肩头,相互依偎着躲避寒气。
  夜已深沉,一阵疾风从房顶上吹过,烟筒上的那股浓烟忽地直落下来,整个院子也瞬间没入了一片氤氲之中。女人似乎吓了一跳,身体一抖,抱着丈夫手臂的手更紧了。
  这段时间心力交瘁,不知不觉间,张连义已经许久未曾与妻子亲热了,这时候夜深人静,妻子充满了弹性的肌肤隔着衣衫不停地传递着某种信息,他只觉得心中一热,忽然间冲动起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柔地扳过妻子的脸,女人已经有些迷离的眼睛眨了两眨,冲着他幽幽地笑着。张连义喉头一阵焦渴,正要有所动作,忽然间就觉得院子里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两个人的动作同时止住,一起回头往院子里望去。
  就见刚才在还四处飘散的烟雾渐渐地不动了,而房顶烟筒上的白烟却依旧一刻不停地倾泻下来,渐渐地,月色下黑黝黝的房顶化成了一片深深的凝紫,耸然而起,竟是一带绵延不绝的山峦。一条瀑布从山上飘然落下,薄薄的,随风舞动,仿若一条来自九天的白色绸带,又像是一带倒飞的炊烟。
  瀑布下,是一个方圆不过四五十丈的小小水潭,清澈见底的潭水从一些长满了苔藓的岩石之间蜿蜒流过,聚成一条浅浅的小溪,从张连义夫妇脚下无声地流过。就像是一幅画,而他们则是一脚画里一脚画外,如同一个虚无的梦境,又真实得宛如彼此对视的眼神。
  有了以往的那些经验,张连义心里知道后边必然还会出现一些未知的变化,他想让妻子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又一次陷入了那种完全不可控的状态之中:不管他怎么用力,身体也不能做出一点动作,就连嘴唇也像是被封住了一样,浑身上下,除了眼珠还能转动之外,想动一下小指头都完全做不到了。
  从这个小水潭往四周望去,周围是一片熟悉的、由稀疏渐趋浓密的紫竹林,无数色彩斑斓的鹅卵石组成了一条窄窄的林间小路,沿着小溪从竹林中伸向远方,清幽的月色下,竹涛阵阵,伴着时断时续的蛙声虫鸣,静谧深邃,充满了刻骨的美感。张连义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这不是人间,必是仙境,若能有一个可心的人儿和自己在这样一个地方双宿双飞,相伴终老,那人世间所有人们趋之若鹜的所谓功名利禄,又有何用?世间所有的富贵荣华,在这样一个不染丝毫烟火气的空灵仙境之中,都只见其污秽肮脏罢了,又有什么放不下之处?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那条瀑布后边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在淅淅沥沥的水打潭面声中,显得飘渺如烟,几不可闻:“音,我们一定要去吗?虽说我从未涉足过你所说的繁华世界,但是我听嬷嬷说过,尘世间人心险恶,一旦踏入,就会被无边的欲念所迷,再也难得清静了。倒不如你陪我留在这里吧!那些尘世的功名,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声音渐近,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倏地从瀑布后边闪了出来,步履轻盈,踏着零零散散的岩石绕过水潭,一直走到卵石小路上站住。女子着一袭雪白的长衣,如绸似缎,在细柔的竹风中轻轻摆动。一头如云的长发下,是一张绝美的俏脸,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毛茸茸的,纯净得就像身边那个波光粼粼的水潭。
  “凤竹,你也知道你从未涉足过红尘俗世,又怎么能知道在那个你避之唯恐不及的世界中,又有多少我难以割舍的牵绊?当然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共对清风明月、花谢花开,可是,我的母亲还在家等我啊!若是我就这么一去不回,或许王找不到我,可是母亲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更何况大丈夫身处乱世,若不能凭借一身本领建功立业扬名后世,短短数十年后,又有谁还记得我陈音是何许人也?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就这么与草木同朽吗?凤竹,我不甘心!”
  男子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兽皮衣裙,黝黑发亮的长毛中隐隐露出一道道平行的花纹,很明显是一种极为稀有的猛兽——黑虎的皮。他身背长弓,左边腰上挂了两个箭壶,分别装了长短两种羽箭,右边腰上则挂了一张小巧的弩。他身材高大,浑身肌肉虬结,雄壮而威猛。不过他那一张脸倒是方方正正得极为英俊,细目长眉,嘴角微扬,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凤竹似是有些伤感,她仰起脸,娇小的身子紧紧地依偎在陈音怀里,声音细柔地低声说道:“音,你为什么那么在乎身后声名呢?既云身后,又与此生何干?而且,咱们可以把家中的老母接来,我传你们吐纳、修仙、长生之术,不强似尘世间的那些富贵功名?”
  陈音听了,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但一转念间,脸上的表情复又坚毅起来:“凤竹,人无信不立,大丈夫轻生死、重然诺,我既然答应过大王,就一定要帮他完成复国大业。如果你不愿意出世我也不会勉强,最多我回去之后,就说没有寻访到你便是。你放心,只要大王大业功成,我也不会贪恋什么功名富贵,送走老母之后,我必然回来陪你,你看如何?”
  凤竹弯弯的细眉逐渐皱了起来,她嘟起小嘴,扭着腰肢使劲跺了跺脚,娇嗔地说道:“放心?!我才不会放心呢!像你这样的男子,不知道有多少尘世女子盯着你呢!要是就这么放你去了,谁敢保证几年之后你还能回来?说不定到时候你早就娶妻生子了呢!”
  陈音听了,裂开嘴笑了起来:“整天胡说八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猎户而已,除了比一般人多了一点弩击之术,可说是一无所有。也就是你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妮子能看上我罢,那些俗世女子在乎的可不是这些。”
  凤竹睁大了一对毛茸茸的大眼,非常认真地说:“才不是这样呢!你也说了,你回去是要帮助你们那个什么大王复国的,凭你这身本事,必定会是一位什么‘将军’吧?那些尘世女子看重的不就是这些?总之我不放心,既然你一定要走,我就跟你去。你不是说我可以教授别人‘手击’之术吗?那个什么大王的手下学会了我的本领,一定能更快地复国,这样,我就能尽快把你捉回来啦!”
  陈音似是忍俊不禁,他伸手在凤竹小巧的鼻子上轻轻捏了一把,笑嘻嘻地说:“哼!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还那么多闲话!走吧走吧!一会嬷嬷听见,咱们可就走不了啦!”
  两个人回过头来,手牵手迎着张连义夫妇一路走来,凤竹还在边走边说:“音,你可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不管以后咱们经历多少波折,我们都一定要回来的!”
  说着话,如水的目光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盯了张连义一眼。
  “回来!回来!一定会回来的!”陈音头也不回地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凤竹大步走来,一阵风一样掠过张连义夫妇身边,消失了。
  一个一身红衣的中年美妇从瀑布后面现出身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不舍地凝望着,嘴里不停地呢喃:“凤竹,这是你命里的劫数啊!你……你还能好好地回来吗?”
第048章 小鸡
  那一片美景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去,眼前还是自家的新房,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木柴烟火和泥土的香味,屋顶上,烟筒上的白烟已经逐渐转淡,可见大部分的水汽已经被烘干了。
  女人缓缓地站起身,有些迷惑地看着丈夫问道:“他爹,刚才是怎么啦?我怎么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是不是我睡着了?”
  张连义一愣,随即有些勉强地苦笑一声说:“嗯,可能你是累了,刚才倚着我睡着了,天还早,我就没叫你。”
  女人嗔怪地笑了起来:“看你说的,你就不累啊?我总那么倚着你,好像你也没动一下,哼!不知道啥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
  看着妻子似嗔实喜的笑脸,张连义心里倒是有点感触,心说看来我以前对自家婆娘是够粗糙的了,今晚就这么让她自认为是靠着自己睡了一小会,居然就满足成这样!以后自己还真就得对她好点呢,毕竟,婆娘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了,就算自己现在的日子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从没有过什么怨言——年轻时候的她,也曾经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大家闺秀啊!
  想到这,他也缓缓站起身来,上前拉住女人的手轻轻摩挲着,那双曾经白嫩修长的小手如今已经粗糙不堪,掌心甚至已经磨起了硬硬的老茧。他抬手撩起女人额前的发丝,有些伤感地说:“他娘,唉!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女人的眼圈突然红了起来,话音就有点哽咽:“他爹,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次……第一次跟我说这种话呢!唉!有你这句话,我也知足了,也不枉我……不枉我……”说着说着眼里就流下泪来:“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我刚才做的那个梦……那个梦……”
  张连义一怔,连忙止住她的话头:“他娘,别说什么梦了,天也不早了,咱看看把火熄了,收拾收拾回去吧,啊?孩子们还在家呢!”
  女人有些羞赧地擦擦眼泪,点点头,小鸟依人般拉着张连义的衣袖,亦步亦趋地往屋里走,一张脸上挂的全是满足的表情。
  张连义有些好笑,心说这个‘梦’做得,还好像一下子就跟人家学会了一样呢!学会?!他伸手在妻子背上拍了一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沉甸甸地有些不舒服起来。
  推开门,一股白烟扑面而来,夫妻俩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再去推窗户。就在这时,突听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叽’的叫声,俩人一回头,就看见好像是有四五只嫩黄的小鸡仔相跟着从门口跑进了屋里。
  刚开始俩人也没在意,还是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了。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谁家还会在这时候孵小鸡?村里的庄里乡亲中,没听说过谁家有这事啊!再说了,这半夜三更的,就算是谁家有小鸡,也不可能让它们跑出来啊!这种小鸡仔,不用说野狸子、黄鼠狼了,就算是老鼠也能给它叼走吃掉。农村人对家里的鸡鸭可都宝贝得很,绝对不会这么不小心的。
  不会是眼花了吧?两口子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肯定和凛惧的意味——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这时候的张连义可说是一个相当怪异的矛盾体,有时候他的胆子大得惊人,比如他被皮子山关在棺材里与朽骨同眠时,仍能静下心来思索脱身之法;有时候他又胆小如鼠,就像现在,几个小鸡仔的出现,却让他有点胆战心惊了。
  他摆摆手,示意妻子躲在身后,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窥探,但见房间里浓浓的烟雾仍未散尽,就像一块漂浮的石头,下方距离地面只有不到半米,泾渭分明。
  那种‘叽叽叽叽’的小鸡叫声依旧清晰地传来,然而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之下,张连义倒并不想贸然进屋,一是太呛,二是视线不清。如果一不小心把小鸡给踩死了,到时候让主人家找来,必定又要费一番口舌,而且他心里还有一种奇异的预感:那真的是几只普通的小鸡仔吗?
  微微的忐忑抵不住强烈的好奇,张连义慢慢地俯下身,从烟雾下方往房间里望去,却见那几只黄色的小鸡仔在一只个头稍大、头顶上长了一点白毛的鸡仔带领下,‘叽叽咕咕’地绕着房间地面转了一圈,走到火炕西边居中的时候,那几只小鸡居然齐刷刷地歪着头看了张连义一眼,然后……然后就这么遛遛跶跶,径直走进火炕里去了!
  张连义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火炕的四壁虽然不厚,但总归也是用五厘米厚的麦瓤泥坯做的,加上里外两层泥皮,差不多也要有十厘米的样子,刚盘好的火炕,连个老鼠洞也没有,这些小鸡是怎么走进去的?而且进去之后,火炕上还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见丈夫保持着那样一个奇怪的姿势不动,心里有点纳闷,于是随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他爹,你看到啥了?”
  张连义吓了一跳,浑身一抖,猛地挺身站起,这一来倒是又把妻子吓了一跳:“干啥哪他爹?看你一惊一乍的!那些小鸡还在吗?”
  张连义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什么小鸡啊?没有没有!肯定是咱们看花眼了!屋里啥也没有。”
  门窗打开之后,里边的烟雾散得很快,就这么一问一答的功夫,房间里的烟雾已经很淡了。女人有点不相信,走到屋里四下踅摸,却见四壁萧然,除了炉膛里的余火偶尔发出一声细微的‘噼啪’声之外,整个房间里寂然无声,哪里还有小鸡仔的影子?
  这件事有点太过诡异,因为这明明是两个人都在非常清醒的状态下发生的,要说是看花了眼,还能两个人一起看花了眼?这也有点太扯了吧?可眼前的事实摆在这里,那些小鸡仔总不会飞走了吧?女人大张着嘴,回过头看着丈夫,一张脸上写满了疑惑。
  带着满肚皮的问号,夫妻俩草草收拾了一下,关上房门和院门回老宅去了。
  后来一连几天,夫妻俩都很有默契地尽量在白天来点火烘炕,倒是再也没有碰到过什么怪事,而且也没听说周围的邻居里边有谁家丢失过小鸡仔。在夫妻俩有意无意的回避之下,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