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枝拿起纸袋查看,里面是二十多张A4打印纸。他翻了一下,用力点头。东西他曾经看过,有些文件复印件还是他亲笔写的。“行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我先把话说清楚,以后可别再要我帮你做这种事。把公司的资料给外人看意味着什么,你干了那么多年侦探,不可能不知道。”
“抱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益田站起来,但没有立刻走向出口,而是低头看着今枝问:“你现在才想要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找到悬案的新线索了?”
“没有,只是有点事想确认。”
“哦,随便吧。”益田迈开脚步。他不可能就此相信今枝的话,但似乎不想插手管工作以外的事情。
看着益田离开咖啡馆,今枝再次翻阅文件,三年前的那些日子立刻在脑海复苏。那时接受自称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相关人士委托进行调查,此刻手上的文件便是当时调查报告的复印件。
当时调查受挫的最大原因,在于他们始终无法查出Memorix公司秋吉雄一这号人物的真实身份。无论是真名、经历,还是来路,他们都一无所知。然而,几天前,今枝却从出乎意料之处得知秋吉的真实身份。笹垣出示的那张照片里的男子,桐原亮司,便是他曾经监视很久的秋吉雄一。绝对没错。不仅曾经营个人电脑专卖店的经历吻合,连桐原自大阪销声匿迹,也与秋吉进入Memorix的时间吻合。
一开始,今枝以为这纯属巧合。他认为若长期从事这份工作,过去追查某人的真实身份未果,数年后在另一件全然不同的调查中意外查明,这种状况也许的确有可能发生。然而,当他在脑中进行整理时,却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觉。他越想越认为这并非巧合,东西电装委托的调查与这次的调查,追根究底其实是相通的。
他之所以会受筱冢之托对唐泽雪穗进行调查,是因为他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上遇见了高宫诚。那么,他为何会到那家高尔夫球练习场去?那是因为三年前,他跟踪秋吉时曾经去过,他也是在那时知道高宫此人。高宫同秋吉跟踪的那位叫三泽千都留的女子相当亲密。而高宫诚当时的妻子,正是唐泽雪穗。
刑警笸垣把桐原亮司形容为与唐泽雪穗互利共生的对象。那位老刑警会这么说,一定有所根据。今枝假设桐原与唐泽雪穗实际上关系密切,回头重新审视三年前的调查,那么会得到什么结论?
非常简单,答案立刻显现。雪穗的丈夫任职于东西电装专利部,掌管公司技术信息,他能接触最高机密,公司自然会给他利用电脑查询机密数据的用户名与密码。只是这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想必高宫也遵守了这条规定。但是,对妻子又如何呢?他的妻子是否得知了他的用户名和密码?
三年前,今枝亟欲找出秋吉雄一与高宫诚间的关联,却一无所获。也难怪他们找不到,因为他们的目标本该是高宫雪穗。
由此,今枝又产生另一个疑问,那便是三泽千都留与高宫诚的关系。秋吉,也就是桐原,究竟为什么要监视千都留?
受雪穗之托调查她丈夫的外遇,这样推理不算离谱。然而,这个想法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她为何要委托桐原?若要调查外遇,只要请个侦探就行了。而且,如果是调查高宫诚的外遇,应该监视高宫,但桐原监视的却是三泽千都留,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确定她就是高宫的外遇对象了?既然如此,干吗还要继续调查?
今枝一边思考,一边看着益田给他的复印件。猛然,他注意到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桐原首次跟踪三泽千都留来到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是三年前的四月初。当时高宫诚并未出现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两周后,桐原再度前往球场。这时,高宫诚才第一次出现在今枝眼中,高宫诚与三泽千都留亲密地交谈。
之后,桐原便再也不曾前往球场,但今枝却继续观察三泽千都留与高宫诚。只要追溯当时的记录,便能明显看出他们关系日渐亲密。到调查中止的八月上旬,他们已完全坠入爱河。但令人不解的便是此处。
明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深入,雪穗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她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她早应已从桐原处得知事情原委。
今枝把杯子端到嘴边,咖啡已经凉了。他想起不久前也喝过这种冷掉的咖啡,就是在银座的咖啡馆与筱冢碰面时。一瞬间,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中。那是一个角度全然不同的设想——如果是雪穗想和高宫分手呢?
这并非不可能。借用川岛江利子的话,从一开始,高宫应该就不是雪穗最中意的人。想与之分手的丈夫正好爱上其他女人。既然如此,就等这段关系发展成外遇吧。雪穗会不会是这么想的?
不,今枝在心里摇头,那女人不是那种听天由命的人。
难道三泽千都留与高宫相遇及其后的进展,都在雪穗的计划中?
不可能。但今枝立刻觉得,可能。唐泽雪穗这个女人有一种特质,让人无法以一句“不可能”便予以否定。
然而,这就形成一个疑问:人心能够如此轻易地操控吗?若是曾经心仪过的对象,自然另当别论。可是三泽千都留即使是世界第一美女,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会爱上她。
今枝一走出咖啡馆,便寻找公共电话亭。他边看记事本边按号码,电话打到东西电装东京总公司,找高宫诚。等候片刻后,听筒里传来高宫的声音:“喂,我是高宫。”
“喂,我是今枝。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哦。”对方传来略带困惑的声音,可能是因为一般人都不太希望侦探打电话到工作地点。
“前几天真不好意思,你那么忙还去打扰。”他先针对先前询问唐泽雪穗买股票一事道歉,“其实,我还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希望能面谈。”他实在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说,想询问你与现任妻子认识的经过。“今晚或明晚,不知你有没有空?”
“明天没问题。”
“那明天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啊,对了,今枝先生,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
“其实,”他把音量放低,“几天前,有个警察来找我,是一位年纪相当大的大阪刑警。”
“然后呢?”
“他问我,最近有没有人向我问起前妻的事情,我就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啊,原来是这样……”
“给你造成麻烦了?”
“没有,这个嘛,没关系。请问,你也把我的职业告诉他了吗?”
“是啊。”高宫回答。
“我知道了。好,我心里有数。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说完,今枝挂了电话。
原来还有这条线,今枝纳闷自己怎么没想到。原来笸垣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我。但是,那个窃听器究竟是谁装的呢?
今枝很晚才回公寓。他为另一件工作四处奔波后,还光顾了菅原绘里工作的那家居酒屋,他很久没去了。
“后来我只要在家里,就一定上链条。”绘里还说就她的感觉,没人再次潜入她的住处。
公寓前停着一辆陌生的白色厢型车。今枝绕过那辆车,进入公寓,爬上楼梯。身体很重,连抬脚都觉得困难。来到房间前,掏口袋想开锁时,他看到走廊上有小推车和折起来的纸箱靠墙而立。纸箱很大,大概连洗衣机都放得下。他想,谁放的啊?但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栋公寓的居民没什么公德心,把垃圾袋直接放在走廊是家常便饭,况且连他自己也绝不是什么模范房客。他拿出钥匙圈,把钥匙插进锁孔,右转,听到咔嗒一声的同时,也传来锁开了的感触。
这时,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钥匙似乎与平常不同。他想了一两秒钟,把门打开。他决定当作是自己神经过敏。
开了灯,环顾室内,并无异样。房间和平常一样冷清,和平常一样蒙了一层灰。为了去除男人的体臭,刻意调得略浓的芳香剂也和平常一样。他把东西放在椅子上,走向卫生间。他醉得正舒服,有点困,有点懒。
打开卫生间的灯时,他发现排气扇开着。他觉得奇怪,自己做了这么浪费的事吗?打开门,马桶盖盖着,这也让他纳闷。他没有盖上马桶盖的习惯,平常连坐垫都不放下来。
关上门,他掀开马桶盖。
突然间,全身的警报器开始响起。他感到一种非比寻常的危险向自己袭来。他想盖上马桶盖,必须尽快离开……然而身体却动不了,他也发不出声音。不要说出声,连呼吸都有困难,肺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他的视野突然大大地晃动,转了好大一圈。他感到身体似乎撞到什么东西,却不觉疼痛,所有的感觉在瞬间全被夺走。他拼命想移动四肢,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听使唤。
似乎有人站在他身边,也许是他的错觉。
视野逐渐被黑暗包围。
第十二章
1
九月的雨比梅雨更没完没了。天气预报说入夜雨便会停,但如粉末般细微的雨幕仍包围着整条街道。
栗原典子走进西武池袋线练马站前的商店街,商店前的通道盖有天棚,从车站到公寓步行约十分钟。
途经电器行门前,店内正播着“恰克与飞鸟”的《SAYYES》。听说这首歌是当红连续剧的主题曲,CD也跟着大卖。典子这才想起,同事提到今天好像是最后一集。她几乎不看电视剧。
一走出商店街,就没有东西遮雨了。典子只得取出蓝灰相间的格子手帕盖在头上,再度迈开脚步。再往前一点有一家便利店,她走进去,买了豆腐和葱。本来也想买透明雨伞,看了价钱便打消了念头。
她的公寓位于西武池袋线旁,两室一厅,月租八万元。一个人住是太大了点,但当初找房子时,她本打算和某人同住。事实上,那个男子也曾住过几次,但也仅止于此。那“几次”过后,她便形单影只,宽敞的房间变得多余。但她没有搬家的心力,便这么住了下来。现在,她庆幸当初没有搬家。
旧公寓的外墙被雨打湿,变成泥土般的颜色。典子小心不让衣服被墙壁的雨水沾湿,爬上公寓的户外梯。这幢建筑的一二楼各有四户,她住的是二楼最里面的那一户。
开了锁,打开门。室内一片昏暗,一进门的厨房与里面的和室都没有开灯。
“我回来了。”她说着,打开厨房的灯。家里有人,看玄关脱鞋处就知道了。肮脏的运动鞋扔在那边,“他”就只有这双鞋。
除了里面那间和室,还有一间西式房间。她打开西式房间的门,这个房间也是暗的,但里面有个东西在发光,是放在窗边的电脑屏幕。“他”就盘坐在屏幕前。
“我回来了。”典子朝着男子的背影又说了一次。
男子正在键盘上输入的手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闹钟,再转头看她。“真慢啊。”
“被留下来了。你饿了吧?我现在马上做晚饭。今天也是汤豆腐,可以吗?”
“都行。”
“那你等一下哦。”
“典子。”男子叫住正准备到厨房的她,她回过头来。男子站起来,走近她,用手心抚触她的后颈。
“你淋湿了?”
“一点点,没关系。”
男子仿佛没有听见,手从她的脖子移到肩膀。透过针织布料,典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握力。
就这样,她被紧紧抱住,无法动弹。男子吸吮她的耳垂,他熟知她的敏感部位。他粗野却又灵巧地操纵着嘴唇与舌头,典子感到背后有如一阵电流窜过,使她无法站稳。“我……站不住了。”她喘息着说。
即使如此,男子依然不作答,用力支撑着想往地上坐的她。不久,他放松了手臂的力道,把她的身子转过去背向他。接着撩起她的裙子,把丝袜与内裤往下拉。褪到膝盖下方后,右脚一踩,一下子全部脱掉……
不久,如浪潮由远而近般,她再也站立不住,双腿猛烈颤抖,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撑地,双肩上下起伏,喘着气,脑袋里阵阵耳鸣。
男子拉上长裤的拉链,然后宛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回到电脑前,盘腿坐下,敲击键盘。从他手指的节奏里,感觉不出丝毫紊乱。
典子无力地撑起身子,穿好衣服。“我去准备晚饭。”她扶着墙站起来。
男子叫秋吉雄一,只不过典子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既然他本人自称如此,她也只能相信。
典子是在今年五月中旬遇见秋吉的。那天天气微凉,她回到公寓附近时,看到一个人蹲在路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削男子,穿着黑色丹宁布长裤,上身是黑色皮夹克。
“你怎么了?”她边查看男子状况边问。男子面容扭曲,刘海覆盖的额头冒出黏湿的汗水,右手按着腹部,挥动左手,似乎在说没事。但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从他按住的腹部位置推测,似乎是胃痛。
“我帮你叫救护车吧。”
男子还是挥手,同时摇了摇头。
“你常常这样吗?”她问。
男子继续摇头。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句“你等一下”,便爬上公寓的楼梯,进了住处,用最大的马克杯装了热水瓶里的热水,加了一点冷水后,拿到男子身边。
“把这个喝下去。”她把马克杯端到男子面前,“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把胃清干净。”
男子并没有伸手来接,反而说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话。“有没有酒?”
“什么?”
“酒……最好是威士忌。直接灌下去就不疼了。从前有一次,我就是这样治好的。”
“别胡说八道了,那样会伤到胃的。你先喝了这个再说。”典子再次递过杯子。
男子皱着眉头注视马克杯,不情愿地接过,喝了一口。
“全部喝下去,要洗胃。”
听典子这么说,男子露出反感的表情。但并没有抱怨,一口气喝光。
“觉得怎样?想吐吗?”
“有点。”
“那最好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吐得出来吗?”
男子点点头,缓缓站起。他按着腹部,想绕到公寓后面。
“在这里吐就好。没关系,我已经习惯看别人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