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亮先生吗?”我看着对面的人问。
那人越走越近,手电光亮中身形逐渐清晰,正是亮先生。“鱼汤喝完了?”亮先生停在面前两米,便不在行进,用手电照着我。
我赶忙说:“喝完了,很有效果,我的鬼遮眼已经治好了,刚才先是暴盲,然后又能看见,我还看到……”
亮先生打断我的话:“好了好了。我来只是问你一个问题。”
今晚他的表现怎么怪怪的,此时墓地空寂无人,黑森森一片,只有我们两个在手电光亮中对话。
“亮先生,你怎么了?有什么你就问吧。”我说道。
亮先生从兜里拿出怀表:“这是你的?”
“对啊,我的老仙儿在里面。”我颤着声说。亮先生的表情很严肃,他大半夜专门跑一趟过来,又拿着我家老仙儿的信物,我觉得不对劲。
亮先生用胳肢窝夹住手电,腾出手从兜里掏出包烟,抽出一根:“跟我说说,你家老仙儿的来历。”
“这个,不合规矩吧。”我迟疑地说。在东北,堂口的老仙儿和香童属于很默契的一种关系,类似于亦师亦友的搭档,每一家堂口老仙儿出处也都不一样,有散仙也有传承香火的正修,老仙儿对于自己的身份是很敏感的。香童对自家老仙儿的出处不说讳莫如深,也差不多了。道上的规矩是不问堂口出处,除非两个人关系相当亲近。
拿我和王二驴来说,关系算是特别亲近了吧,可我只知道他家老仙儿是清朝时候的烟魂儿,姓陈,具体怎么个修行怎么个来历,老王家不可能跟我细说。而我的老仙儿程海和黄小天,王二驴也照样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东西没有往外乱讲的。
现在亮先生张口就问出处,这就犯了大忌,有点像寻常人问你媳妇晚上喜欢什么姿势一样,没这么问的,不但没礼貌,而且带着挑衅一样的唐突。
亮先生笑笑:“你老仙儿是不是黄大仙儿?”
“对。”既然他问到了,我也就承认了。
“那我打听一下,你家黄大仙儿的名号是不是叫黄小天?”亮先生说。
我心中狐疑不定,脑子一时跟不上这个节奏,迟疑地说:“对。不知亮先生有何指教?”
“好吧,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亮先生说:“你和风眼婆婆是什么关系?”
到这个时候,我看出这里肯定有玄机,索性承认了:“风眼婆婆是我的老师,我的老仙儿就是继承她的堂口,黄小天本来是跟她的,现在跟我。”
“好。”亮先生说:“小冯,我跟你商量个事,”他点燃烟,叼在嘴上:“你的这个黄大仙儿就让给我吧,我另帮你再寻个大仙儿,重立堂口。”
我眼珠子都红了:“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亮先生道:“我和风眼婆婆还有黄小天,有些渊源。”他晃动手里的怀表:“刚才回去之后,我仔细通灵了一下你家老仙儿的信物,发现原来是老朋友啊。呵呵,这还真是巧了,我躲了几十年,还是没有躲开,看样子冥冥中自有定数。既然躲不开,那索性就主动点,以绝后患!”
“亮先生,我还是不明白……”我还没说完,忽然亮先生身边隐隐出现一个人形,我定睛一看,正是黄小天的阴神。黄小天大喊:“小金童,他就是洪亮!”
洪亮,洪亮?洪亮!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我的大脑,我整个人一下子就愣在那里。
我想起洪亮是谁了,这名字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名字。风眼婆婆在临终前,曾经拉着我的手,让我还她三大愿。第一大心愿,便是让我日后有机会要手刃她的仇人,洪亮!
洪亮是当年造反派“红林军”的头头,风眼婆婆的男人和孩子都是死在他的手上,据说这个恶人至少造成了四五户人家的家破人亡。当时我还想过,洪亮就算活着,也是个七老八十的老棺材秧子,不用我动手,他自己就已经快行将就木。
千想万想没想到,如今风眼婆婆的仇人,就站在我的面前。而且还是帮过我的亮先生。
此时亮先生叼着烟,把怀表握在手里,使劲一捏,黄小天阴神的身形开始模糊。黄小天痛苦至极,伸着手过来,渐渐的消失了。
亮先生道:“小冯,看来风眼婆婆告诉过你,我是谁了。我不想伤害你,你走吧。”
我深吸口气:“亮先生,我相信你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坏人,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
“没什么可商量的。”亮先生冷冷说:“风眼婆婆找了我几十年,这个老疯婆子到处埋汰我,逢人就讲当年那些烂事,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个烂人,她还想纠结同道置我于死地。没办法,我舍弃了一切,隐姓埋名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狗地方,一晃就是十几年的时光。这死老婆子,把怨念以心愿方式加持给了她的老仙儿黄小天,不管黄小天以后跟谁的堂子,它都会要我的命!看来老天爷是真有安排啊,我这么躲还没躲开,你小子上门来了。幸亏我留了个心眼,要不然我怎么死在你的手上都不知道。”
我赶忙道:“亮先生,你误会,我到现在才知道你是洪亮。”
亮先生握着怀表没说话。此人道行极深,我能感觉出来,他隐姓埋名这些年,估计都没闲着。真要动起手来,我的老仙儿还在他手里攥着,我没啥神通,也就能感知点阴物,这点本事在他眼里还不够看。
我说:“当年的冤仇已经是几十年之前的事了,那是时代的错,你也是被裹挟进了那个时代,必有你的苦衷。”
亮先生脸色和缓了一些。
“亮先生,这样吧,我感谢你帮我治愈了鬼遮眼,你把老仙儿的信物给我。我转身就走,绝对不打扰到你,别人问起来,我也是从来没遇过你。”我诚恳地说。
能看出来亮先生确实在犹豫,也就一瞬间的事,他坚定地摇摇头:“小冯,我太累了,我不能犯一点点错误,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嘴上。把希望寄托给别人,指望别人来信守诺言,是全天下最愚蠢的事,哪怕有百分之一的犯错率,我都不允许。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把你老仙儿的信物留下,我放你生路。等你走了,我也该离开这里了。二是,”他顿顿:“你把性命留下来吧。”
我抱着一线希望:“我是小雪介绍来的,我死在这,她以后肯定会知道,她一旦知道了,肯定就会想到你。”
亮先生点点头:“这还真是个麻烦事,那没办法了,只能来一个杀一个。”
他的口气极其阴冷,透着决绝,我相信他真能干出来。
我赶忙说:“亮先生,这笔账你没算过来。你现在只是风眼婆婆一个人的仇敌,你要伤害了我,再伤害了其他人,真就成了全东北出马仙的公敌了!”
亮先生淡淡说:“你说的确实不错。我只想要一份内心的安稳,为了这个安稳,我可以与全天下为敌。”
“我希望你信任我,”我诚恳地说:“老仙儿的信物给我,我转身就走,咱们从来没有谋过面,我也不知道世上有亮先生这个人。”
亮先生久久注视着我,我也看着他,墓地中静得落根针都能听到。
能看出来他现在看似平静,其实内心已是狂风暴雨,他为了躲避舆论,躲避风眼婆婆,自己一个人藏身十几年,抛家舍业,甚至连女人都不敢碰,给自己装扮成一个爱喝酒的糟老头子。他就像一个套中人,心态已经扭曲了。
亮先生一字一顿道:“我让你现在走,已经是我能容忍的最大底线,不要逼我。”
他熄灭手电,把怀表缠在手上,裹了裹棉袄,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怦怦跳,脑子里一片乱麻,想着对策。
亮先生没有顺着墓道出去,而是踩着台阶,往更高的墓区去,不知想干什么。
这个瞬间我做出了决定,追了过去。
我来到台阶上。他在上面十几蹬的高处,转身看我。
月光阴森如水,墓区一点风都没有,万籁无声。
“小冯,你在逼我。”他轻轻说。
我一字一顿道:“把怀表给我,我不想与你为敌,从此咱们是路人。”
亮先生居高临下看我:“你想做第二个风眼婆婆?好吧,我成全你。”他突然从高处跳下来,黑夜中犹如一只大鹏鸟,呼啸而至。
我还没反应过来,被他在空中一脚踹在胸口,就感觉像是被卡车给撞了。我失去平衡,从台阶上直接滚下去,摔在墓区的墓碑上,半天喘不过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