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树叶者:“人类”说你们的兄弟死了以后,你们把他们埋在土里,再用这些土造房子。(笑)
米罗:不,我们从不挖掘埋葬死者的地方。
吃树叶者(极度不安,一动不动):那,你们的死者岂不是根本帮不上你们的忙吗?
——欧安达,《对话记录》103:O:1969:4:13:111
安德本以为自己走出大门时会遇上麻烦,但欧安达把手掌按在门边的盒子上,米罗一把便推开大门,三个人就这么走出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原因可能和埃拉说的一样:没人想走出围栏,所以不需要严密的警卫措施。也许是因为当地人在米拉格雷待得心满意足,不想到其他地方去;也许他们害怕猪仔;又或许是因为他们憎恨这种监禁状态,宁肯假装围栏不存在。到底是什么原因,安德这时还猜不出来。
欧安达和米罗提心吊胆,十分紧张。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违背了星际议会的法律,擅自把他带出围栏。但安德怀疑其中还另有原因。米罗的紧张中夹杂着几分急切,给人一种紧迫之感。他也许确实害怕,但他还是一心想看看这样做的后果。欧安达的态度保守得多。她的冷淡不仅出自恐惧,还有敌意。她不信任他。
所以,当她走到离大门最近的那棵树旁,等着米罗和安德跟上来时,安德一点也不奇怪。他能看出米罗一时有点气恼,但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脸上的表情镇定如常,恐怕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安德不禁拿米罗和自己在战斗学校里认识的孩子相比,把他当战友掂量着,结论是米罗如果进了战斗学校,肯定成绩优异。欧安达也一样,但她取得好成绩的原因跟米罗不同。她认为自己应当对即将发生的事负起责任来,哪怕安德是个成年人,年龄比她大得多。她对他一点也不俯首帖耳。不管她害怕的是什么,都不会是当局的惩罚。
“就在这儿?”米罗问道,语气中不带什么情绪。
“或者在这儿,或者别去。”欧安达回答。
安德盘腿坐在树下。“这就是鲁特的树,对吧?”
他们的态度很平静。但回答前的短暂停顿已经把答案告诉了安德。他让他们吃了一惊:他居然知道过去的事。他们肯定认为这些事只与他们相关。也许我在这里是个异乡人。安德心里说,但我对这里的事不是一无所知。
“是的。”欧安达道。“他们似乎从他这棵图腾树上得到的,嗯,指令最多。这都是最近的事,最近七八年吧。他们从来不让我们看见他们与图腾树说话时的仪式,这些仪式中好像包括拿磨光的粗棍子敲击树身。晚上有时候能听见。”
“木棍,用从树上掉下来的木头做的?”
“我们估计是这样。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不是没有伐木的石制和金属工具吗?是不是这样?另外,如果他们崇拜树木,可能就不会砍伐树木。”
“我们认为他们崇拜的不是树。崇拜的是图腾,代表死去的先人。他们,唔,在死者身上种树。”
欧安达想打住,既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盘问他。但安德不想给她留下这种印象,即这次探险会得听她或者米罗的。安德打算亲自与猪仔对话。从前代言时他从来不会让别人替他安排日程,现在也不会这么做。还有,他还掌握着他们所不知道的信息:埃拉告诉他的情况。
“还有呢?”安德问道,“其他时候他们也种树吗?”
两人对视一眼,“我们没见过。”米罗道。
安德的问题不仅仅出于好奇,他心里想的是埃拉所说的这里生物奇特的繁殖特点。
“这些树都是自己长出来的吗?树种从森林里散布出来?”
欧安达摇摇头,“除了在死者身上种树之外,我们从来没发现其他任何栽种形式。我们见过的树都是老树,除了这里的三棵。”
“如果不赶快的话,马上就会有第四棵了。”米罗道。
啊。原来这才是他们紧张的根源。米罗之所以急不可耐,是为了不让另一个猪仔身上长出一棵树来。可欧安达担心的却是别的什么。他们无意间泄露给他的内情已经够多的了,现在他可以让她盘问自己了。他坐直身体,歪头仰望着上方的那棵树。树枝伸展,淡绿色的叶片代表着光合作用。这些都与其他世界上的植物没什么区别。这一定就是埃拉觉得矛盾的地方:这里的进化过程显然与外星生物学家在各个世界上所发现的一样,是同一个模式。可这个模式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崩溃了。只有十来个物种逃过了这场劫难.猪仔便是其中之一。德斯科拉达到底是什么东西?猪仔们是怎么适应它的?
他本想换个话题。问,我们为什么非得躲在这棵树后?这可以勾出欧安达的话头。可就在这时,他的头略偏了偏,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中,淡绿色的树叶轻轻拂动了一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树叶,就在不久前。但这是不可能的。特隆海姆没有大树,米拉格雷保留地里也没有树。可为什么他会觉得透过树叶的阳光如此熟悉?
“代言人?”米罗道。
“什么事?”他回答,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我们本来不打算带你来。”米罗坚定地说。
但从他身体侧向欧安达的姿态上,安德看出米罗其实是希望带他来的,却又想与态度比较勉强的欧安达站在一起,向他表明自己与她是同一战线的。你们彼此相爱,安德心想。可是今晚,如果我替马考恩代言,我便只好告诉你们,说你们其实是兄妹。我会将乱伦禁忌的楔子打进你们俩中间。你们一定会恨我的。
“你将看到——一些——”欧安达作了很大努力,但还是说不下去。
米罗笑了笑,道:“我们称之为尝试行动。皮波偶然开了这个头.但利波有目的地继续这一行动,我们接班后仍然从事着这项尝试。这个项目我们进行得十分谨慎,循序渐进,不是一下子把星际议会的规定置于脑后。问题是猪仔们不时会经历危机,我们只能帮助他们。比如几年前,猪仔极度缺乏玛西欧斯虫,这种虫长在树干上,猪仔们靠它们为生——”
“你一开始就告诉他这个?”欧安达道。
啊。安德想,她不像米罗那样重视保持一致性。
“他要为利波代言。”米罗道,“这件事正好发生在他死之前。”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我们一点证据都——”
“其间关系就让我自己去发现吧。”安德平静地说,“告诉我,猪仔们出现饥荒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是这么说的,妻子们饿了。”米罗没理会欧安达的担心,“你瞧,为女性和孩子采集食物是男性猪仔的工作,可当时没什么食物了。他们不住暗示要出去打仗,说打起来的话他们可能会全部死光。”米罗摇着头,“他们说起这个好像还挺高兴。”
欧安达站了起来,“他连个保证都没作,没作任何保证。”
“你想让我作什么保证?”安德说。
“不要——让任何情况——”
“别打你们的小报告?”安德问。
欧安达显然对这种小孩子的说法觉得很气恼,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种事我无法保证。”安德说,“我的职业就是说实话。”
她朝米罗猛一转身,“你瞧见了吧!”
米罗吓坏了。“你不能说出去。他们会封死大门,从此再也小准我们出来。”
“那样的话,你就只好另外找份工作了?”安德问道。
欧安达憎恶地盯着安德,“这就是你对外星人类学的看法?仅仅是一份工作?这片森林里居住着另一种智慧生命,一个异族,不是异种。我们必须了解他们。”
安德没有回答,也没有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这里的事就跟《虫族女王和霸主》里说的一样。”米罗说,“猪仔们,他们就像虫族,只不过弱小得多,原始得多。我们需要研究他们,但仅仅研究是不够的。你可以冷静地研究野兽,不理会其中一只会不会死掉、被其他野兽吃掉。但这些是——他们和我们一样。我们不能袖手旁观,研究他们的饥荒,观察他们如何在战争中遭到毁灭,我们认识他们,我们——”
“爱他们。”安德道。
“没错!”欧安达挑战地说。
“但如果你们不管他们,如果你们根本没来过这儿,他们仍然不会灭绝。是不是这样?”
“是。”米罗道。
“我跟你说过,他跟委员会一个样。”欧安达说。
安德没理她,“如果你们不管,会怎么样呢?”
“会,会——”米罗竭力寻找着合适的词儿,“这么说吧。你回到过去,回到古老地球的时代,远在虫族战争爆发之前,远在星际旅行实现之前。你告诉那时的人,你们可以穿行星际,移民到其他星球。然后再绐他们演示种种奇迹:可以打开关上的灯光,钢铁,甚至最不起眼的小东西:盛水的陶器、农具。他们看到了,知道你是什么人,知道他们自己将来也会成为这时的你,做出你所表演的一切奇观。他们会怎么说:把这些东西拿走,别给我们看,就让我们过自己粗陋、短暂、原始的生活吧,让进化过程慢慢发展吧。会不会这么说?不会,他们说的是:给我们、教我们、帮助我们。”
“你应该说的是,我做不到,然后走开。”
“已经太晚了!”米罗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已经看见了那些奇迹!他们看见我们是怎么飞到这里来的,看见了我们这些高高大大的人,拿着魔术般的工具,掌握着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知识。这时跟他们说句再见甩手就走已经太晚了。他们已经知道了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他们就越希望向我们学习,而他们学得越多,我们就越能发现学到的这些知识如何改善了他们的生活。只要你还有点感情,只要你把他们当成——当成——”
“当成人。”
“就当成异族好了。他们是我们的孩子。这你能理解吗?”
安德笑道,“你的儿子向你索要一块面包,你给他的却是石头。你算什么人呢?①”
【①引自《圣经》。】
欧安达点点头,“就是这句话。按照议会法令,我们就该给他们石头,哪怕我们有吃不完的面包。”
安德站起身来,“好吧,咱们该上路了。”
欧安达不肯屈服,“你还没有作出任何保——”
“你读过《虫族女王和霸主》吗?”
“我读过。”米罗说。
“一个人自愿成为死者代言人,却做出伤害那些小个子、那些坡奇尼奥的事。你想,会有这样的人吗?”
欧安达不那么担心了,但还是跟刚才一样充满敌意。“你真狡猾,安德鲁先生,死者的代言人。你对他说《虫族女王和霸主》,对我说《圣经》。为了达到目的,嘴皮子怎么翻都行。”
“我和别人交流时喜欢使用对方能够理解的语言。”安德说,“这不是狡猾,这是聪明。”
“那么,猪仔的事,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只要不伤害他们。”
欧安达冷笑一声,“会不会伤害他们.全看你怎么判断。”
“找不到别的可以依赖的判断,所以只好这样。”他从她身旁走开,走出枝叶扶疏的树荫,朝山头的森林走去。剩下的两人急忙一溜小跑跟上去。
“我得先提醒你一声。”水罗说,“猪仔们一直在问你的事。他们认定你就是《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
“那本书他们读过?”
“岂止读过!他们基本上把那本书的内容融入了他们自己的宗教,把我们送给他们的那本书当成了圣籍。现在,他们居然声称虫族女王也跟他们说起话来了。”
安德瞪着他,“虫族女王对他们说了什么?”
“说你就是最初那位死者代占人,你随身带着虫族女王,你会让她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让她教他们金属的事儿,还有——全是疯疯癫癫的乌七八糟的话。这是最棘手的事,他们对你抱着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
米罗与欧安达显然认为猪仔们是把愿望当成了事实,两人这种看法倒也简单。但安德知道,虫族女王一直在自己的虫茧中与某个对象交流。
“猪仔们说过虫旅女王是怎么对他们说话的吗?”
走在他另一边的欧安达道:“不是对他们说,虫族女王只跟鲁特说话,鲁特再转告他们。这都是他们图腾崇拜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一直装傻充愣,陪他们玩儿呗,装出相信的样子。”
“你们可真是屈尊俯就啊。”安德说。
“这是人类学田野考察的标准做法。”米罗说。
“可你们一门心思都放在假装相信他们上,所以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任何东西。”
两人一愣,不由得放慢脚步。安德一个人先走进森林,两人这才紧跑几步赶上来。“我们把自己的一生都花在学习他们上了。”
安德停下来,“我是说向他们学习。”
二人这时已经进人了树林,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斑斑点点,让他们的表情不久容易分辨。但他知道这两人脸上会有什么表情。恼火、气愤、轻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陌生人,居然敢对他们的专业评头论足?行啊,就让他们听听吧。
“你们采取了高高在上的姿态,进行你们的尝试行动,帮助这些可怜的小东西,但你们完全忽略了这一点:他们也有什么东西可以教教你们。”
“比如什么!”欧安达质问道,“比如杀掉造福于他们、救活他们妻儿的恩人,把他活活折磨死?”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容忍他们的这种行为呢?他们做出这种事之后,你们为什么还要继续帮助他们?”
米罗挡在欧安达和安德之间。保护她,还是担心她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安德猜测着。“我们是专业人员,知道人类与猪仔存在巨大的文化差异,这种差异是我们无法解释的——”
“你们只知道猪仔是某种动物,他们杀害皮波和利波,就好像卡布拉吃卡匹姆草一样,不应该受到责难.”
“对。”米罗道。
安德笑了,“所以你们永远无法从他们那单学到任何东西。就是因为你们把他们看成动物。”
“我们把他们看成异族!”欧安达道,一把推开米罗。她显然不希望接受任何人的保护。
“从你们对待他们的态度看,你们认为他们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安德说,“芹族是有能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
“那你想怎么办?”欧安达嘲讽地说,“冲进树林,将他们送上法庭?”
“告诉你们,虽然你们和我本人在一起,但猪仔们通过死去的鲁特,对我的了解比你们深入得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总不会说自己是最初那个代言人吧?”米罗显然认为这种想法荒唐无稽到了极点。“是不是说,你停在卢西塔尼亚轨道上的飞船里当真装着一批虫族成员,等着你把他们送下来,再——”
“他的意思是,”欧安达打断米罗的话,“他这个外行比我们更清楚该怎么跟猪仔打交道。照我说,这句话就是证明,我们根本不该把他带来见——”
欧安达突然不说话了。一个猪仔从灌木丛中露出头来。个头比安德想像的小,简作的电脑模拟图像可没有他那么重的味儿,不过那股味儿倒也不讨厌。
“太晚了。”安德轻声道,“我想我们已经见面了。”
不知猪仔有没有表情,安德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米罗和欧安达猜出了他的想法。
“他非常吃惊。”欧安达轻声嘟哝着。
说出安德不知道的事,这是教训教训他,让他放明白点儿。没关系,安德知道自己是个外行,他还希望,自己使他们那种循规蹈矩、天经地义的思维模式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动摇。他们的思维模式已经僵化了,如果他想从他们那里获得帮助,就必须让他们打破旧的模式,得出新的结论。
“吃树叶者。”米罗道。
吃树叶者的目光一动不动停留在安德身上,“死者的代言人。”他说。
“我们把他带来了。”欧安达道。
吃树叶者一转身。消失在树丛中。
“这是什么意思?”安德问道,“他怎么跑了?”
“你是说你猜不出来?”欧安达反问道。
“不管你喜不喜欢,”安德说,“猪仔想跟我对话,我也要和他们对话。最好的方法是你帮助我理解所发生的一切。不过,也许你也不明白他们的行为?”
安德看着他们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他松了口气。
米罗显然下了决心,他没有摆架子,只心平气和地回答:“你说得对,我们也不明白他们的行为、举动。我们和他们玩的都是猜谜游戏。他们问我们问题,我们也问他们问题。就我们所知,双方都没有有意识地向对方泄露任何信息。我们甚至不能向他们询问我们最感兴趣的问题,就是担心他们从中获得更多信息。”
欧安达仍不愿意与米罗步调一致,采取合作态度。“我们知道的东西,你二十年也别想了解到。”她说,“在树林里跟他们说十分钟话就想掌握我们的知识?别做梦了你。”
“我不需要掌握你们的知识。”安德说。
“你也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欧安达问。
“有你们和我在一起.我当然不需要再费力气掌握你们的知识。”安德笑着说。
米罗知道安德这是捧捧他们,他也笑着说,“行,我就把我们知道的告诉你,不过能告诉你的恐怕也没有多少。吃树叶者见到你可能不是很高兴,他与另一个名叫‘人类’的猪仔不和。从前他们以为我们不会带你来,吃树叶者觉得他肿胜利了。可是现在,他的胜利被夺走了。也许这么一来,我们是救了‘人类’一命。”
“却搭上了吃树叶者的一条命?”安德问。
“这谁说得准?不过我有一种直觉,‘人类’把自己的一切全都押上去了,但吃树叶者没有。吃树叶者只想让‘人类’栽个跟头,却没打算取代他的位置。”
“但你没有把握。”
“这就是我们从来不敢问的事情中的一种。”米罗笑道,“你说的也对,这种事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简直没意识到我们没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
欧安达气坏了,“他说的也对?我们怎么工作的他连见都没见过,却一下子成了评论家——”
安德没兴趣听他们争论,只管朝吃树叶者消失的方向走去,知道他们会跟上来的。
那两人的确跟了上来,争论只好以后再说了。
安德见他们跟上来,便继续提问:“你们进行的这个尝试行动,”他边走边说,“给他们提供了新食物吗?”
“我们教他们如何食用梅尔多纳藤的根茎。”欧安达说,回答得非常简洁,就事论事,不过至少她还在跟他说话。她虽然气愤,但并不打算一走了之,不参加这场至关重要的与猪仔的接触。“先浸泡,再晒干,以去除含氰的成分。这是短期解决方案。”
“长期解决食物问题要靠母亲同前已经中止了的苋属植物改造项目。”米罗说,“她开发出了更新品种的苋,非常适应卢西塔尼亚的环境,适应到对人类无益的程度。卢西塔尼亚本土蛋白质成分太重,地球蛋白质成分太少了。但我们觉得这种东西应该对猪仔很有好处。我让埃拉给了我一些样本。当然,我没告诉她这件事有多么重要。”
埃拉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说出来恐怕会吓你一跳。安德心里说。
“利波把这种植物样本交给他们,教他们如何种植,如何碾磨,制成面粉,再烘制出面包。那玩意儿难吃极了,但这是有史以来猪仔们能够完全控制的第一种食物。从那以后他们就吃得胖胖的,精神抖擞的样子。”
欧安达恨恨地说,“第一批面包才交给他们的老婆,这些家伙就杀害了我父亲。”
安德默然无语继续走着,绞尽脑汁思索其中的原因。
利波才将猪仔们从饥饿中拯救出来,他们就杀了他?不可思议,但却发生了。杀死贡献最大的人,这样一个社会怎么能发展?应该相反才对啊,应当增加贡献最大的成员的繁殖机会,以此作为对他们的奖励,社会才能增加其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存机会。杀死对集体生存作出最大贡献的人,猪仔们怎么还能生存下去?
但人类也有类似的例子。就说米罗和欧安达这两个年轻人吧。他们实施了尝试行动,从长远观点看,他们的做法比制定种种限制的星际委员会更聪明。但他们的行为一旦曝光,他们就会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被押往另一个世界。从某种角度来看,这等于死刑,到他们有机会重返故乡时,他们所有的亲人都早已离开人世。他们会接受审判,受到惩罚,也许会被投入监狱。他们的思想和基因再也没有传承的机会,人类社会也将因此受到打击。
可就算人类这样做,也不能说明这种做法是对的。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将人类视为一个集团,将猪仔视为这个集团的敌人,上述做法就是有道理的。如果将任何帮助猪仔的行为视为对人类的威胁,那么,做出这种行动的人便确实应该受到惩罚。看来,惩罚帮助猪仃的人,制定这种法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保护猪仔,而是为了限制猪仔的发展。
安德这时已经明白了,禁止人类接触猪仔的法令根本不是为了保护猪仔,而是为了保持人类的主宰地位。从这个角度看,实施尝试行动的米罗和欧安达确实出卖了自己种族的利益。
“叛徒。”他说出了声。
“什么?”米罗问,“你说什么?”
“叛徒。就是出卖自己的种族,自绝于自己的人民的人。”
“啊。”米罗说。
“我们不是。”欧安达说。
“我们是。”米罗说。
“我从来没有做出任何违背人性的事!”
“人性?按佩雷格里诺的定义,我们早就没有人性了。”米罗说。
“可按照我的定义——”她开口反驳。
“按照你的定义,”安德道,“那么猪仔也是人。就凭这一点,你就成了叛徒。”
“你不是刚才还说我们把猪仔当成动物看待吗?”欧安达说。
“你们的做法很矛盾。帮助他们时你们把他们看作人,但当你们不直截了当问他们问题、想方设法欺骗他们时,你们就是把他们当成动物看待。”
“换句话说,”米罗说,“当我们遵守星际议会法令时,就是视他们为动物。”
“对。”欧安达道,“你说得埘。我们就是叛徒。”
“那你呢?”米罗问,“为什么你也要当叛徒?”
“哦,人类早就没把我算成他们中间的一分子了。所以我才会成为死者的代言人。”
他们来到了猪仔的林间空地。
晚饭时母亲不在,米罗也不在。埃拉觉得这样挺好。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在家,埃拉就失去了权威,管教不了弟弟妹妹们。但母亲和米罗在家时并不管他们。这样一来,埃拉说话不管用,管用的人又不说话,家里于是一网糟。这两人不在时家里反而安静得多。
也不是说母亲和米罗不在时小家伙们就规规矩矩,只不过稍微听招呼些。今天她只吆喝了格雷戈几次,要他别在桌子下面踢科尤拉。金和奥尔拉多今天各有各的心事,不像往常那样不住地斗嘴。
晚饭吃完后才闹出乱子。
金往椅背上一靠,不怀好意地冲着奥尔拉多笑道:“这么说,教那个间谍怎么刺探母亲机密的人就是你啰?”
奥尔拉多朝埃拉转过身来,“金那张臭嘴怎么又张开了,埃拉。下回你得替他缝紧些才行。”奥尔托多总是这样,听上去像开玩笑,实际上是求她干预。
金不想让奥尔拇多找到帮手,“这次埃拉不会站在你那边,奥尔拉多。没人站你那边。你帮助那个东闻西嗅的问谍搜查母亲的文档,你的罪过跟他一样大。他是魔鬼的仆人,你也一样。”
埃拉见奥尔拉多气得浑身哆嗦,她还以为奥尔拉多会把盘子朝金扔过去呢,可奥尔拉多的冲动不一会就过去了,他控制住自己。“对不起。”他说,“我本意并不是那样的。”他服软了,他居然承认金说得对。
“我希望,”埃拉说话了,“你说对不起是别的意思,我希望你不会因为自己帮助了死者代言人而道歉。”
“他当然是因为这个道歉。”金说。
“因为,”埃拉道,“我们应该尽我们的全力帮助代言人。”
金跳起来,说身倾过桌子,冲着她的脸吼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侵犯了母亲的隐私,打听她的秘密,他——”
埃拉吃惊地发现自己也跳了起来,猛地一把把他搡开,大叫起来,比金的嗓门还大。“这幢房子里有毒,一半就是因为母亲的那些秘密!所以要想把这个家理顺,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她那些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把它们踩个稀巴烂!”
她嚷不下去了,金和奥尔拉多缩在墙边,仿佛她的话是子弹,而他们是待毙的囚犯。
埃拉把声音放低了些,态度却跟刚才同样激烈,“照我看,要想这个地方成个家的样子,死者代言人是惟一的机会。而母亲的秘密却是挡在他面前的惟一障碍。所以,我今天把我所知道的母亲的档案里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我想把我知道的每件事都告诉他。”
“那你就是最大的叛徒。”金说,他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我认为帮助死者代言人才是真正忠于这个家。”埃拉回答,“真正的背叛就是听母亲的吩咐,因为她这一辈子想的做的都是毁掉她自己,毁掉这个家。”
埃托大吃一惊。失声痛哭的人不是金。竟是奥尔拉多。安装电子眼时已经切除了他的泪腺,所以事先没有泪水充盈,大家全都没有觉察到。只听他一声哽咽,贴着墙滑了下去,坐倒在地,头埋在双膝间,不住地痛哭着。埃拉明白他为什么哭。因为她告诉了他,爱那个代言人不是出卖自己的家庭,他没有过错。她说这些话时,奥尔拉多相信她,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就在这时,她的眼光从奥尔拉多身上抬起来,突然发现了门口站着的母亲。埃拉只觉得心里发慌。母亲说不定听到了她的话,这个想法吓得她颤抖起来。
但是母亲没有生气,只是显得有点悲伤,一脸倦容。她望着奥尔托多。
愤怒欲狂的金终于发出了声音:“你听见埃拉说什么了吗?”
“我听见了。”母亲说,视线仍旧没有离开奥尔拉多。“她也许没说错。”
埃拉吃惊的程度一点也不下于金。
“回各自的房间去吧,孩子们。”母亲平静地说,“我要和奥尔拉多谈淡。”
埃托招呼格雷戈和科尤拉。两个小不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急急奔到埃拉身旁,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敬畏。毕竟,连父亲都没本事让奥尔托多哭起来。她把孩子们领出厨房,送他们回到卧室。她听见金的脚步声响过门厅,冲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厨房里奥尔拉多的抽泣声小了下去,渐渐平静了。自从他失去眼睛以来,母亲第一次把他搂在怀里,抚慰他,前后摇晃着他,泪水无声地淌在他的头发上。
米罗不知到底该怎么看待这个死者代言人。以前他总觉得代言人应该和神父差不多,或者说,跟理想中的神父差不多:平静、温和、远离尘嚣,谨慎地将俗世中的一切决定、行动留给别人。米罗总觉得代言人应当是个充满智慧的人。
没想到他却这么粗暴,这么危险。没错,他的确充满智慧,能够透过表象看到事实,说的活做的事伞都胆大包天。可话又说回来,事后一想,他总是对的。他有一种洞悉人类心灵的奇异能力,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的内心深处,识破层层伪装,发现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隐密。
眼前这一幕,米罗和欧安达以前看过无数次,那时是利波与猪仔们打交道。可利波做的一切他们都明白,他们知道他的方法,知道他的目的。但代言人的思路却让米罗完全摸不着头脑。此人具有人类的外形,可米罗觉得这个代言人不像来自另一个人类世界的异乡人。他跟猪仔一样让人无法理解,简苴是另一个异族。不是动物,但离人类极其遥远。
代言人发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箭手里拿着的弓?浸泡梅尔多纳藤的根茎用的陶罐?尝试行动的成果他发现了多少?有多少他误认为是猪仔们自己的发明?
猪仔们展开那本《虫族女王和霸主》。
“你。”箭说,“你写了这本书?”
“不错。”死者代言人回答。
米罗望了欧安达一眼,她的眼睛说:看来代言人真是个大骗子。
“人类”插嘴道:“那两个人,米罗和欧安达,他们认为你是个骗子。”
米罗立即将视线转回代言人身上,他却没有看他。
“他们当然是这么想的。”他说,“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鲁特的话也许是事实。”
代言人平静的话让米罗心中一震。这可能吗?从一个星系飞到另一个星系的人的确可以跨过几十年光阴,这种旅行有时会长达数百年。也许五百年。这样的旅行不用多少次,就能让一个人跨过三千年光阴。可如果说来这里的碰巧真的是最早那位代言人,这也未免太过离奇。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最早的代言人的确是《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那他肯定会对虫族之后人类发现的惟一一种智慧生命产生浓厚兴趣。不可能!米罗告诉自己,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
“他们为什么这么愚蠢?”“人类”问道,“听到事实,却不能辨别。”
“他们不是愚蠢。”代言人道,“人类就是这样:我们从小质疑自己完全相信的东西。他们认定最早的死者代言人三千年前就死了,所以从不认真想一想,即使他们知道星际旅行有可能大大延伸生命。”
“但我们告诉过他们。”
“你们只告诉他们,虫族女王对鲁特说,我就是这本书的作者。”
“所以他们应当知道我们说的是实话。”“人类”说,“鲁特是个智者,他是个父亲,他不会犯错误的。”
米罗没有笑,但他实在想笑一笑。代言人自以为聪明绝顶,瞧他现在该怎么办吧。猪仔们固执地认为他们的图腾树会说话,看他现在怎么解决。
“啊。”代言人道,“我们不懂的事情很多,你们也有很多事情不懂。我们双方应当多作些交流。”
“人类”紧挨着“箭”坐下来,分享后者代表特权的位子。“箭”似乎毫不介意。
“死者代言人,”“人类”说,“你会把虫族女王带给我们吗?”
“我还没有决定。”代言人回答。
米罗又一次望望欧安达。代言人发疯了不成?居然暗示他可以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交给他们。
但紧接着,他想起代言人刚才的话:我们从不质疑自己完全相信的东西。米罗总觉得这是个无需解释的事实,人人都知道虫族已经彻底灭亡了。但有没有可能真有一位虫族女王幸存下来?所以死者的代言人才写出了那么一本书,因为他有与虫族女王亲身交流的体验?不可思议到极点,却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米罗现在已经不敢确信虫族是不是真的绝了种,他只知道人人都坚信不疑,而且三千年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即使虫族真的还有幸存者,猪仔们怎么会知道?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猪仔将《虫族女王与霸主》里的故事融人了自己的宗教,无法理解世上还存在许多其他的死者代言人,没有一个是这本书的作者。也不能理解虫族已经死绝了,再也不会出现虫族女王了。这就是最简单的解释,也是最容易接受的。其他任何解释都会迫使他相信:不知通过什么途径,鲁特的图腾树真的可以向猪仔们说话。
“我们怎么才能让你决定?”“人类”说,“对妻子们,我们送给她们礼物,让她们同意我们的意见。但你是人类中最聪明的一个,我们又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
“你有很多东西可以给我。”代言人说。
“什么东西?你们的罐子难道不如这个?你们的箭不是比我们的强吗?我的斗篷是用卡布拉毛织的,你的衣服料子比我的好得多。”
“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代寿人道,“我只需要实话。”
“人类”的身体前倾,因为激动和期待,身体绷得紧紧的。
“哦,代言人!”话的莺要性使他的声音变得沉重粗厚,“你会将我们的故事加人《虫族女王和霸主》吗?”
“我还不知道你们的故事。”代言人道。
“问我们吧!问什么都可以!”
“我怎么能诉说你们的故事呢?我只替死者代言。”
“我们就是死者!”“人类”喊了起来。米罗以前从没见过他如此激动。“我们每天都遭受着屠杀。人类占据了所有世界,漆黑的夜空中,飞船载着人类从一颗星星飞到另一颗星星,每一个空着的地方都被他们填满了。人类给我们设下愚蠢的限制,不许我们出去。这些其实都用不着,天空就是我们的围栏,我们永远也出不去!”“人类”边说边向空中跳起。他的双腿结实有力,这一跳高得惊人。“看,天空的围栏挡住了我,把我扔回地面!”
他奔向离他最近的一棵树,沿着树干爬上去,比米罗从前看见的任何一次爬得更高。他爬上枝头,向空中一跃,空中滞留时间长得让人目瞪口呆,然后,行星重力将他拖下来,使他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
这一摔好重,米罗听见撞地时他喘出一夫口粗气。代言人冲向“人类”,米罗紧紧跟在他身后。“人类”已经没气了。
“他死了?”身后的欧安达问道。
“不!”一个猪仔用男性语言高喊起来,“你不能死啊!不!不!不!”米罗一抬头,吃惊地发现居然是吃树叶者。“你不能死!”
“人类”吃力地抬起一只虚弱无力的手,碰了碰代言人的面颊。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明白吗?代言人,只要能爬上那堵阻挡我们通向星星的高墙,我宁肯死。”
米罗和猪仔接触的这么多年里,加上以前的许多年,他们从来没说起星际旅行,一次都没问过。但现在米罗明白了,他们问的所有问题都是为了发现星际飞行的秘密。外星人类学家们从来没发现这一点,因为他们相信——而且从未质疑——猪仔社会现在的技术水平离制造太空飞船这一步,还路远迢迢,至少也得再过一千年,才会出现这种可能性。但他们始终渴求着有关金属的知识,还有发动机,离开地而飞行……这些,全都是为r发现星际飞行的秘密。
“人类”慢慢站起来,紧紧抓住代言人的手。
米罗突然想到,接触猪仔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猪仔拉他的手。他感到深深的悔恨,与之相伴的还有一阵嫉妒的刺痛。
看到“人类”没有受伤,其他猪仔们也聚过来,围在代言人周围。他们没有推推挤挤,只是尽可能站得离代言人更近些。
“鲁特说虫族女王知道怎么制造星际飞船。”“箭”说。
“鲁特说虫旅女王会把一切教给我们。”“杯子”说,“金属,从石头里逬出的火,怎么从黑色的水里造出房子……一切!”
代言人抬起双手,止住了猪仔们的七嘴八舌。“如果你们渴了,看见我手里有水,你们都会请求我给你们喝。但如果我知道我的水里有毒,我该怎么办?”
“能飞到星星上去的飞船没有毒。”“人类”说。
“通向星际飞行的道路很多。”代言人道,“有些路好走,有些路难走。只要是不对你们造成伤害的东西,我都会给你们。”
“虫族女王向我们保证过。”“人类”说.
“我也向你们保证。”
“人类”向前一跃,一把抓住代言人的头发和耳朵,把他的脸拽到自己眼前。
米罗以前从未见过猪仔做出如此暴烈的举动,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猪仔们决定动手杀人了——
“如果你们把我们当成异族,”“人类”冲着代言人的脸大喊道,“就该让我们自己作出决定,而不是替我们决定!如果你们把我们当成异种,你现在就应该杀掉我们,就像你从前杀死虫族女王的所有姐妹一样!”
米罗惊得目瞪口呆。猪仔们认定这位代言人就是《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是一回事,但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一口咬定他曾经犯下过异族屠灭的大罪?他们认为他是谁?魔王安德?
只见坐在那里的死者代言人泪流满面。他双眼紧闭,仿佛“人类”的指责全是事实。
“人类”转过头来,向米罗问道:“这是什么水?”他悄声道,触了触代言人的眼泪。
“我们就是这样表达痛苦、沉痛、难过。”米罗回答。
曼达楚阿突然大喊一声,这是一声可怕的呼唤,米罗闻所未闻,这声音就像濒死的动物的哀鸣。
“我们这样表示痛苦。”“人类”轻声道。
“啊!啊!”曼达楚阿叫道,“我见过这种水!在皮波和利波眼睛里,我见过这种水!”
一个接一个,最后汇成一片齐声哀鸣,所有猪仔都发出同样的哀号。
米罗感到既恐怖,又敬畏,还有点儿兴奋。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同时涌上一心头。他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猪仔们敞开了多年来对外星人类学家隐瞒的感情。瞒了整整四十七年的感情。
“他们这样是不是因为爸爸?”欧安达悄声道,她的双眼同样因为兴奋熠熠发光,恐惧激出的汗水沾湿了她的头发。
米罗念头一起,话脱口而出:“他们不懂皮波和利波死的时候为什么哭,直到现在才明白。”
米罗完全不知道欧安达脑海里产生了什么想法,他只知道她转身就跑,跌跌撞撞,最后双膝跪地,双手拄在地面,失声痛哭起来。
唉,代言人一来,真是天翻地覆啊。
米罗跪在代言人身旁。代言人垂着头,下巴抵着胸口。
“代言人,”米罗问道,“comopodeser?这怎么可能?你难道真的是第一位代言人?同时又是安德?”
“我没想到她会告诉他们这么多事。”他轻声说。
“可是,可是……死者代言人,写那本书的那个,他是人类懂得星际旅行后最杰出的智者,而安德却是个谋杀犯,把整个种族斩尽杀绝了,一个具有高度智慧、可以教会人类一切的美好种族——”
“两个都是人啊。”代言人低声道。
“人类”就在他们身旁,他引述了一段《虫族女王和霸主》里的话,“疾病与灵约并存于每一个心灵,死亡与救赎也同时掌握在每一双手里。”
“人类,”代言人道,“请告诉你的同胞,不要再为他们出于无知犯下的罪过悲伤了。”
“他们两人给了我们那么多最可宝贵的东西。”“人类”说。
“请让你的同胞安静下来,我有话要说。”
“人类”喊了几声,不是男性语言,而是妻子们的语言,代表权威的语言。猪仔们安静了,坐下来听代言人发话。
“凡是我力之所及的事,我都会替你们做。”代言人道,“但首先我必须了解你们,不然的话,我怎么诉说你们的故事?我必须先了解你们,否则的话,我怎么知道我们给你们的饮料会不会毒害你们?在这之后,最大的障碍依然存在:人类可以爱虫族,因为他们以为虫族已经彻底灭绝了。可你们还活着,所以他们仍然会怕你们。”
“人类”站起身来,指指自己的身体,好像这是一件虚弱无力的东西。“怕我们!”
“你们抬起头来,看到星星上满是人类。于是你们害怕了。人类也有同样的恐惧。他们害怕未来哪一天,他们来到一个新世界,却发现你们已经第一个占据了那个世界。”
“我们不想第一个来到新世界,”“人类”说,“我们希望和你们共同去那个新世界。”
“那么,请给我时间。”代言人道,“告诉我你们的情况,我再告诉他们。”
“问什么都可以。”“人类”说着,望了望其他猪仔,“我们会告诉你们一切。”
吃树叶者站了起来,他说的是男性语言,米罗听得懂。“有些事你没有权利说出去。”
“人类”厉声反驳,他说的是斯塔克语。“皮波、利波、欧安达和米罗教了我们很多东西,这些他们一样没有权利教,但他们还是教会了我们。”
“他们的愚蠢不能作为我们的愚蠢的借口。”吃树叶者说的仍然是男性语言。
“那么,他们的智慧也就不会成为我们的智慧。”“人类”反驳道。
吃树叶者说了几句米罗听不懂的树语,“人类”没有同答。吃树叶者转身走了。
欧安达回来了,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
“人类”转身对代言人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们都会告诉你,让你看——只要我们做得到。”
代言人转向米罗和欧安达,“我该问他们什么?我知道得太少,不清楚该问什么?”
米罗看着欧安达。
“你们没有石头或者金属工具,”她说,“但你们的房子是用木材造的.你们的弓和箭也是。”
“人类”站在那儿,等着。好一阵子没人作声。
“你怎么不说出你的问题?”“人类”最后问道。
他怎么会听不明白呢?米罗心想。
代言人道:“我们人类用石头或金属工具砍倒树木,再把木头修理成房子、箭或者木棍,就是你们手里拿着的这些工具。”
猪仔们过了一会才明白代言人话里的意思。接着,突然问,所有猪仔都跳了起来,发疯似的跑着,毫无目的,时时撞在一起,撞在树上和木屋上。大多数猪仔不作声,但时不时就会有一个发出嚎叫,和他们刚才发出的哀鸣是同一种声音。这场几乎寂静无声的猪仔大骚乱真让人毛骨悚然,仿佛他们一下子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外星人类学家们多年来谨守不交流政策,不向猪仔透露任何信息,可是现在,代言人打破了这个政策,结果竟演化成这种疯狂景象。
“人类”冲出人群,一头倒在代言人脚下。“哦,代言人!”他大声哭喊着,“求求你,别让他们用石头金属工具砍我父亲鲁特!如果你们想杀人,有些年深日久的兄弟愿意献出他们的生命,我也会高高兴兴地死,但千万千万别杀我的父亲。”
“也别杀我父亲!”其他猪仔们也哭嚎起来。“还有我的!”
“我们绝对不会把鲁特种在离围栏那么近的地方,”曼达楚阿说,“如果我们早知道你们是——你们是异种!”
代言人又一次高举双手,“人类中有谁在卢西塔尼亚砍过一棵树吗?从来没有。这里的法律禁止这种行为。你们不用害怕我们。”
猪仔们安静下来,林问空地卜一片沉寂。“人类”从地上爬起来,“你让我们对人类更害怕了。”他对代言人说,“我真希望你没有踏进我们的森林。”
欧安达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杀害了我的父亲,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人类”抬起头来,震惊地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米罗伸手搂住欧安达的双肩。
一片寂静中,死者的代言人又开口了。“你向我保证会回答我的所有问题,我现在就问你:你们的木屋、弓箭和木棍是怎么造出来的?我们只知道我们的办法,而且已经告诉你们了。请你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的。”
“兄弟们献出了自己。”“人类”说,“我告诉过你。我们把自己的需要告诉古老的兄弟们,给他们看我们需要什么样子的木材,他就会把自己给我们。”
“我们能看看是怎么做的吗?”安德问。
“人类”转过头,瞧瞧其他猪仔。“你是说,要我们要求一位兄弟献出自己的生命,目的只是让你看看?我们不需要新的木屋,从现在起很多年都用不着新木屋,箭也足够——”
“让他看!”
和大家一样,米罗也转过身来。从森林里钻出来的是吃树叶者,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人群中央。他谁都不看,仿佛是个信使,或者是个向全城发出召唤的召集者,对别人听不听自己的话毫不理会。他说的是女性语言,米罗只能听懂一点片断。
“他说的是什么?”代言人悄声问。
仍然跪在他身旁的米罗尽力翻译着,“显然他去了妻子们那里,她们说一切照你的吩咐办。话很多,意思没那么简单,他在说什么——这些诃我不懂——说他们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兄弟们也要死了之类。可你看他们的样子,一点也不害怕,没有一个害怕。”
“我不知道他们哪种表情表示害怕。”代言人道,“我还不了解这个种族。”
“其实我也不了解。”米罗说,“现在只能交给你处理了。半小时里你就让他们激动成这个样子,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他们这样。”
“算是个天生的本事吧。”代言人道,“咱们做个交易好吗?我不告诉别人你们的尝试行动,你也不说出我是什么人。”
“这个容易。”米罗说,“反正我不相信。”
吃树叶者的演说结束了,说完后立即摇摇摆摆朝木屋走去,钻进里面不出来了。
“我们将向一位古老的兄弟恳求一份礼物。”“人类”说,“妻子们是这么说的。”
就这样,米罗站在那儿,一只手搂着欧安达,另一边站着代言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猪仔们表演的神迹,比替加斯托和西达赢得圣人称号的奇迹更令人信服得多。
猪仔们聚集起来,在林间空地边缘一棵粗大的老树四周围成一圈。然后,猪仔们一个接一个,依次爬上那棵大树,开始用棍子在树上敲击着。没过多久,猪仔们都上了树,一边唱着什么,一边用木棍在树干上敲出复杂的鼓点。
“父语。”米罗轻声道。
没过多久,大树明显倾斜了。一半猪仔立即跳下树来,推着树干,让它向空地方向倾斜。树上剩下的猪仔敲打得更起劲了,歌声也愈加响亮。
大树粗大的枝桠开始一根接一根脱离树干,猪仔们敏捷地跑上前去,收集掉落的枝桠,将它们从大树即将倒下的地方拖开。人类将一根树枝拖到代言人面前,后者仔细检查着,让米罗和欧安达一块儿看。与树干相连的一端较粗,光滑极了,不是平的,而是呈略显倾斜的弧形。上面一点也不粗糙,也没有渗出树液。不管是什么使这根树枝从树干上脱落,绝对没有任何外力的迹象。米罗用手指碰了碰树枝,又凉又光,感觉好像大理石。
最后,大树只剩下一根笔直的树干,庄严、粗大。原束连着树枝的地方留下的斑痕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猪仔们的合唱达到了高潮,然后停止。这棵树斜斜地、优雅地倒了下来。一声巨响震动地面,然后一切复归于平静。
“人类”走到倒下的树前,抚过树干表面,轻声吟唱起来。在他手下,树皮绽开了,一条裂痕沿着树干上下延伸,最后,树皮裂成两半。许多猪仔上前捧起树皮,把它从树干上移开。两半树皮,一半裂向这边,一半裂向那边,合在一起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卷。猪仔们将树皮抬走了。
“他们拿走树皮干什么?你以前见过他们使用树皮吗?”代言人问米罗。
米罗只能摇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时,“箭”向前迈了儿步,轻声吟唱起来。他的手指在树干上来回摩挲,好像量出一张弓的长度和宽度。米罗眼睁睁看着圆木上出现裂痕,没有树皮的树如何弯折、断开、粉碎。最后,出现了一张弓,一张漂亮的弓,经过打磨一样光滑,躺在树干上一道长槽里。
别的猪仔依次走上前去,在树干上用手指画出需要的东西的形状,吟唱着。他们离开树干时,手里拿着棍棒、弓和箭、边缘又薄又快的木刀、用来编织东西的木绳。最后树干的一半已经消失了,猪仔们齐齐退后,齐唱起来,树干震动起来,裂成几根长柱。这棵树完全用尽了。
“人类”缓缓走卜上前去,跪在小柱边,双手温和地放在离他最近的那根木柱上。他的头一偏,唱了起来。
这是一首没有词的哀歌,是米罗平生听到的最悲伤的声音。
歌声继续着,继续着。只有“人类”的声音。渐渐地,米罗发现其他猪仔们注视着自己,仿佛等待着什么。
最后,曼达楚阿走了过来,轻声道:“请。”他说,“你也应该为那位兄弟歌唱,这样才对。”
“但,但我不知道怎么……”米罗道,觉得又害怕,又手足无措。
“他献出了他的生命,”曼达楚阿道,“为了回答你的问题。”
回答了我的问题,却引起了另外一千个问题,米罗无声地说。但他还是走向前去,跪在“人类”身边,手掌握住“人类”握着的同一根木柱,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一丌始,声音很低,迟疑着,对曲调没有把握。但他很快便理解这首没有歌词的歌,感受到了自己手掌下死去的树。他的声音变得响亮高昂了,与“人类”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曲嘹亮的、不和谐的歌。
歌声哀悼着这棵树的死,感谢它所作的牺牛牛。歌声也是向它保证,它的死会带来部落的繁荣,带来兄弟们、妻子们和孩子们的幸福,他们都会过上幸福的生活,繁荣昌盛。这就是这首歌的意义,也是这棵树牺牲的意义。
歌声消逝,米罗低下头,将额头顶着木柱,悄声说出自己最真切的誓言。五年前的山坡上,面对利波的尸体,他说的也是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