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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大宗师:生死问题

生死问题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寮天一。”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桑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颜回问孔子,鲁国有一个人叫“孟孙才”,他的妈妈死了,他哭起来无涕,干叫唤,干叫唤谓之嚎,就是哭着眼泪也没有。“中心不戚”,内心没有觉得悲伤。“居丧不哀”,办丧事时,一点哀痛的形象都没有,孟孙才不是老人,老人哭起来没有眼泪的,但一笑眼泪就出来了,是颠倒的。老人有好几个颠倒的,坐着就想睡觉,躺下就睡不着;讲现在的事,一边说一边忘记了,但几十年前的事,都记得起来。孟孙才没有流泪悲伤哀痛这三种表现,同做人的道理都相反,结果“以善丧盖鲁国”,鲁国的人,都说他对母亲最孝顺,桑事办得最好。颜回说,难道有这种没有实际行为,却能够获得声名的人吗?我实在觉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也。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孔子说,你不要搞错了,社会上的恭维不是偶然的,孟孙氏做人做到了顶,他虽然在世间,却已经是有大智能成就的有道之人了。

“唯简之而不得”,这里面有一个大道理,中国文化从三代以后到周秦这个阶段,最重要是“养生送死而无憾”,对于小孩子年轻人要教养,对于老年人的送终要处理好,这两头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办好。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不管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乃至一个人,如果这两件事情没有做到,在中国文化认为那简直不叫人。但却产生一个问题,关于父母老人死后的丧事,办得太严重了。一幅棺材有三套,在棺材外面还有椁,在棺材处还要套一个,所以“棺椁衣衾”。有几个女儿几个女婿,就要在棺材盖几床 被子,棺材里春夏秋冬的衣服要俱全,现在还要加上长袍马褂,如果当过军人,还要加上军服和西装。死人嘴里含什么,手里拿什么,那讲究的东西可多了。棺材装不下,棺材下面什么茶叶石灰木炭等,各种东西,你们看都没有看到过,那多得是一塌糊涂。现在的丧事非常繁复,都让殡仪馆乱搞了。

所以到了春秋战国时的墨子,也是最反对丧事复杂的。他的《墨子》里有一篇《节丧》,以社会经济的观点,认为这是很大的浪费,很不应该的,这也是墨子经济道德观点。墨子等于是回教人的葬法,回教人的一个棺材可以用几百年,棺材的底板是活动的,可以抽动的。人死以后,洗了身子用白布一裹,放到棺材,抬到坟墓。那个坟墓要向天的,不用看风水,就是一个坑,把底板一抽,一尸一体下地了,用泥土一封就行了。棺材还抬回来,第二位还可以用。一尸一体一定哟阿埋在地里,也很有哲学的道理,因为人是地上的动物,天地生我,死后归之于地。当然回教的葬礼,棺材方面是简单,别的方面也不简单。

我们从孔子同颜回的对话中可以看到,孔子也反对丧礼复杂。因此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古之丧者,不对不树。”我们最古老的祖宗,死了以后,也同回教徒一样埋在土里,也没有弄坟墓,也没有弄记号。后人慢慢受社会的进步,文化的影响,才建立了“养生送死”这个花样,这是中国文化丧礼上的一个大问题。

当然现在的婚礼和丧礼,没有一样是我们中国文化的。我们中国人自己讲是礼仪之邦,到现在既没有礼又没有义。几十年中,我看到了婚礼的七八次变化,变到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了。现在的婚礼,都是爸爸手拉着女儿带进去,然后一交一 给女婿,送给你了。虽然走得慢,如果是我来带的话,很想走得快一点,这事情多讨厌阿!都不合礼。

“唯简之而不得”,为了这句话,我们引证了很多历史上的道理告诉大家。“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看起来没有照一般的规矩流鼻涕,流眼泪,很简单的办丧事,孔子说,这其实已经很合于礼了。而且,“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已经得道了,已经了了生死,所谓生死之间,“生者寄也”,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是住在旅馆,“死者归也”,死了就要回去了。所以颜回你不要过分要求。所谓过分的要求,像古代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死了,叫“福寿死”全归,如果送挽联,可以送红的了,这是合古礼。如果父母活到一百多岁,古代人常常活那么长的,当儿子的七八十岁,你叫他哭也哭不出来,非要流眼泪,那只好用辣椒来抹了,那怎么行?在我们中国,高龄而死,那不叫死亡,那叫“登仙”,成仙去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他没有时间观念,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就是被两样东西困住了,一个是空间观念,一个是时间观念。所以大家打坐,“哎呀!大概坐了半个钟头。”因为思想被时间观念困住了,就不能“鱼相忘乎水,人相忘乎道术”。有些修道人还非要面对东方才能打坐,“哎呀,北方打不得坐。”哪一方不住人啊?那一方不生人?那一方不死人?我问你,为什么东方一定是生气方?北方还叫不空如来呢?那对着北方岂不是更好?都是人智能不够,被时间空间困住了,很可怜!人把时间空间观念忘掉了,不晓得有多痛快。所以孔子说,第一,孟孙氏了了生死,第二,忘记了过去未来,“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不晓得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

中国传统文化,道家的观念,并没有把生死看得那么了不起,所以对于生死,叫“物化”,也叫“变化”。佛学就叫“无常”,“无常”就是不常在,没有一个东西永远固定摆在那里,不常在九变化去。这个天地是个大的化学物理实验室,所有的生命度是“化物”,是这个大化学锅炉的变化物。我们活着的肉体,是许多如素菜牛肉虾子等各种各样东西变出来的,死了以后,这个肉体又变化成其它东西去了。整个程序是复杂变化的,万物都在互相变化。人死了就是“化”于物,“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化”与物后并不是没有,他的生命没有完,我们看见生死,是外形变化去了,外形变化去后还要变回来的,这个生命精神永远不生不灭。所以等待其“不知不化”,下一个生命要变成什么是不可知的。一般人是不可知,得道的人是知道的。

一个人刚刚生下来,就是一个新生命变化的开始。“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一个新生命或者我们在座的人活着,难道不知道随时都在生死变化吗?实际上我们的身体,随时都在生死,随时都在变化。昨天的我已经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分钟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不是后一分钟的我,都在变化之中。“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我们感觉到活着存在,不晓得现在有一部分随时死去了,另一部份随时又生回来。因为我们悟不到这个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待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

孔子告诉颜回:我们两个都在做梦,是瞪起眼睛在做白日梦阿!如果醒了,不做梦了,就开悟了。“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我们普通人,认为这个外形是生命的根本,其实生命不在这个外形上,等于电灯泡坏了,那个电能电源没有坏,换一个电灯泡又亮了,像对孟孙才这样得道的人来讲,死亡的是形骸形体一尸一骸,“而不损心”,那个生命的本心,它没有死亡,它不因为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远长在。“有旦宅而无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在那里。生来与死去,等于是早上与晚上一样,真正的生命没有死亡,那个生命起作用的永远长在。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历乎天,梦为鱼儿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孟孙氏是得了道的人,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不过呢,他处在人世间,大家觉得死了人应该哭,“人哭亦哭”,他也张开嘴巴“哇哇”哭着应酬一下,这是因为大家要这样做,他不能不跟着也这样做。大家讲白天叫天亮了,他也跟着讲天亮了,碰到与一堆疯子在一起,大家叫他跳,他也跟着跳了。不跳人家要打死他,说他疯了。

孟孙氏懂了这个“吾所谓吾”,就没有自己的小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要哭就跟着你哭,你要笑跟着你小;你认为要这样,那就跟着这样办吧,如此而已。孟孙氏已经到了“无我”的境界。在这里,庄子用文学的笔调,写成“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这么一写,搞得我们糊里糊涂了。如果照佛家,直接了当写成了“无我”就容易懂了。

人生个个“无我”,从头发到内脏哪一处是我?都不是。庄子再进一步,由“无我”境界讲到人生如梦。其实人生就是梦,什么人生如梦?那是文学的形容词,梦还如人生呢!这个“如”字是不能用的。当我们夜里做梦,梦到自己变成鸟就飞的很高,梦到自己是一条鱼时,就游进深水里去了,那个时候,也不觉得有恐高症,也不觉得水呛人,梦中很舒服。我们眼睛张开,现在会思想会讲话是清醒的,觉得那是梦,你认为自己真清醒了吗?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瞪着眼睛在做梦吗?所以,人生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在做梦,这是一个大问题。譬如,昨天作了很多事,我们绝不承认是在睡觉的,但是,我们回想一下昨天的事,还不是一个现成的梦吗?是瞪着眼睛做的,但我们不了解,把闭着眼睛的思想活动精神活动,认为才是梦,还认为自己很笨,被梦骗了,其实现在更笨!现在是瞪着眼睛在做梦,被什么骗了?被眼睛骗了。不相信?我们闭着眼睛看一看,梦马上没有了。究竟那个梦的样子是醒了,还是现在是醒了?我也不知道。庄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晓得,“和尚不吃荤,肚子里有数”,大家自己去研究,这也就是禅宗所谓的“参话头”,给你提出问题,没有答案,你自己去做答案。下面讲一个道理: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廖天一。”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这是人自然的情感。一个人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时候,来不及笑了。当碰到好笑的事情的时候,“不及排”,来不及安排。你等一等,我安排一下再来笑。给人家说笑话,肚子笑痛了,说等一下好不好,我肚子痛了。但一边叫他等一等,一边又捧着肚子笑,“献笑不及排”,那个叫真笑了。如果说,你讲一个笑话给我听,我一定笑,然后一面听一面笑,那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

“安排而去化,”这个“安排”不要理解成现在的安排,现在的安排,是预先想办法弄好,如要上课了,先把位子弄好。《庄子》里的“安排”,“安”是平安,“排”是自然的排列,天地的法则。安于天地自然的“安排而去化”,放任其自然,任随天地自然的变化。变化以后呢?“乃入于寥天一。”进入到这么一个境界。“寥天一”,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在天上加一“寥”字,空空洞洞无量无边无止的天,但是,又空到哪里去了呢?还是在这里,在天地与我合一,万物与我一体的这个境界。它等于佛家的涅盘,菩提。

这一段又是讲一个人的生死问题。是由颜回问孔子,孔子由死亡的问题讲到活着的问题,就告诉我们,夜里做梦是梦,现在就在大梦中。要把这个大梦参破了,真正的清醒了,据悟道了。所以,生死都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