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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白天的时候,程静泊去上课,柏子仁闲在房间里,翻了一会书,很快看时间,才过了十分钟,她拿过零食吃,想着消磨时间,但吃了一会舌头很咸,喝了一口苦茶,又皱眉。

她有些心不在焉,本打算出去走走见一见世面,却很快想起他的叮嘱,说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尤其不可独自进山,她只能作罢,走去院子里转了一圈。

日光正暖,院子里的水泥路上不知何时被画了九排格子,分别写好了数字,她看了一看后,单脚跳上一格,拿自己的左右手玩石头剪刀布,左手赢了跳单格,输了跳双格。

刚玩了几分钟,有人笑吟吟走来,说道:“你好。”

柏子仁抬起头,看见站在面前的是徐落山,略有些尴尬,收回了右手的拳头。

“其实你可以去听程老师讲课,有些同学还站在窗口一边听一边做笔记。”

“他没让我去。”她说。

徐落山轻轻一怔,似乎意外程老师的未婚妻如此听话,而后说:“也许是他忘了提了。”

“我真的可以去吗?”

“可以,只不过教室很小,人又多,没有电扇,非常闷热。”

“好的,谢谢你的建议。”

徐落山上楼后,柏子仁去换了一件衣服,只身去了学校。

虽然事前有些预感,但当真正看见集山县小学的教学楼后,还是很有触动,这里不能光用朴素两个字形容,准确说是简陋。

程静泊所在的教室门口果然有一排学生站着听课,他们非常刻苦,手里拿着类似木板和砖头一样的东西,可以垫本子写字,柏子仁看见其中一个男生一笔一划地把黑板上所有的内容都记了下来。

柏子仁悄悄站在最末端,目光投向讲台后的人。

他拿着粉笔在画抛物线,边上写着方程式,是在教数学,底下的学生听得很认真。

她静静地欣赏他的一举一动,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熟悉的是他本人,陌生的是他作为老师的模样。

他的声音倒不是听得很清晰,因为外面的蝉声大,她又是在门外队伍最后的一个,距离太远,但这不妨碍她看他的兴致,她倚在墙上,侧头看他轻轻掷下最后一点粉笔,翻了一页书,停顿一会,再开口说话。

一节课的时间很长,中间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她刻意回避,走去走廊角落,不让他瞧见,等继续开始后再回去原地,却发现已经有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抢了她的位置,她挠了挠头,有些心虚,自己怎么好意思占用宝贵资源呢?正打算离开,小女孩往前面挤了一挤,空出一条缝,无声地让了一个小空间。

“谢谢你。”柏子仁说。

“不客气,不过,你多大了?”小女孩的大眼睛充满了疑惑。

“二十四。”

好吧,说出口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没想到小女孩没有嘲笑,反而点了点头,对她说:“学无止境。”

说完扭过头听课。

柏子仁保住了自己的位置,继续看黑板,程静泊在教地理了,分别手绘了七大洲。

小女孩看得很惊讶,轻声道:“画得好漂亮啊。”

柏子仁微笑,心里的溢美之词和她说出口的话一样。

小女孩赶忙跟着老师一起画,柏子仁悄悄一看,她画得歪歪扭扭,看上去一团又一团。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小时,到了最后十分钟的聊天时间,程静泊表示欢迎提问,什么都可以问。

很快有同学举手,站起来后说:“程老师,你是教哲学的,我想问一下,哲学家的工作就是在家思考人生的大问题吗?”

程静泊向学生们解释:“你的问题很好,在你这里可以提到萨特,他曾经拒绝过诺贝尔奖,理由是想做一个自由的人,晚年他双目失明,依旧选择站在阿拉伯工人面前,用实际行动为他们争取利益,他的工作不止是在家闭门思考这么简单。”

第二个同学提问:“程老师,你怎么样看待不公平?”

“不如问我怎么样看待公平,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我们最终都一样,时间有限,有做不完的事情,实现不了的愿望,无数的错失,也参不透生死。”

第三个同学提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多哲学家追问了百年,没有统一的答案,不过,意义是被人赋予的,任何一个人,想找就肯定能找到一个,因为你活在世上总有看重的东西,它能给你动力,帮助你抵御恐惧和失望的情绪,但没有意义也不要紧,你追找不到答案也不用特别苦恼,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存在的,和万物一样,有没有意义都在运转。”

程静泊又说:“当然我的答案不一定是正确的,只供参考。”

又有一个同学站起来,脸红红的,小心翼翼地问:“我该怎么追求喜欢的女生?”

这一回,程静泊想了很久,诚恳地说:“关于这方面,我的经验很少,很难给出提供一个高明的办法,不如你问一问其他老师?”

学生们笑出来。

“那你是怎么追到你未婚妻的?”

外面的柏子仁一愣,怎么连他的学生都知道了?

程静泊低头,用手翻了一页书,淡淡地说:“说来很巧,我们情投意合,水到渠成,没有追逐的过程。”

这句话落在柏子仁耳边,钻入她心里,她久久不能回过神。

等下课了,她才意识到一个真相,他在撒谎,明明他是她追求来的,从开始就是她主动的。

学生们鱼贯而出,教室只剩下程静泊一人,他先收拾讲台,把粉笔放回盒子里,再转身擦好黑板,然后走到窗前,把蓝色的布帘放下来,一瞬间,整个教室暗了下来。

最后回过身,瞧见第一排坐着一个高龄学生。

“我有问题。”柏子仁举手。

“什么问题?”他俯身看她,说话声音很温柔。

“怎么才能让自己喜欢的人一辈子开心呢?”

“这是我遇过的最简单的问题。”他看着她说,“留在他身边就好了。”

“……”

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对她说:“下课了,还有问题的话回家给你单独辅导。”

她被他拉起手,带出了教室。

外面的阳光正好,柏子仁忽然很想跑步,提议去操场,程静泊陪她去跑了一圈。

他们在树下休息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学生坐在地上,其中一个女孩卷高裤脚,似乎是被蚊子咬了,另一个男孩凑近看,过了一会转过身,朝他们招了招手。

程静泊带柏子仁过去,走近了发现坐在地上的女孩脚踝上有一个巨大的肿块,似乎不是被毒蚊子咬的。

扎辫子的女孩抬头看到柏子仁,哈哈地笑了,指明真相:“原来你不是学生,是程老师带来的。”

皮肤被晒成小麦色的男孩批评她:“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管这些?”

女孩又看自己脚踝的肿块,实在是奇痒无比,想伸手去抓,却被程静泊挡了回去。

“手都没洗过,怎么能抓?”他说。

“怎么办?两分钟前还是很小的一块,现在变得这么大。”

“我带你去冲洗一下。”他伸手拉起小女孩。

很快,他们到了食堂后的公共水池,程静泊接了一盆温水,找了一块肥皂,轻轻地帮她洗了洗脚踝上的肿块,站在一盆的男孩一直弯腰,双手按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柏子仁也专心地看着,莫名其妙的,她觉得程静泊对这里的孩子比对那些大学生温柔多了。

不过她不羡慕,曾经她也享受过这待遇。

“回家后找盐水再洗一洗。”程静泊站起身,去洗手。

“谢谢程老师。”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柏子仁笑着问:“请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是王艺琪,他是宋风。”

宋风是一个有些刻板的男生,朝柏子仁点了点头,对她的出现不好奇,也不多问。

程静泊和柏子仁送他们回去,王艺琪的家离学校不远,很快到了,宋风就不同了,家在山顶上,走到山脚的时候,他坚持不让他们上去。

“我们送你到半山腰,然后回来。”程静泊说。

宋风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发,不忍再拒绝老师的好意,应了一声好。

柏子仁隐隐猜出了他的顾虑,也许他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家,但是这条山路有些难走,程静泊还是希望多送他一段路,也顺便带她看一看这里的风景,毕竟她早晨就提议,能否上山看看,他说一个人不行。

到了半山腰,和宋风告别,他们折回原路。

这里风景不是很出彩,但胜在绿树成荫,非常凉爽,柏子仁感觉心情很好,连带着步伐都轻盈起来,一个不小心差点滑倒,幸好程静泊扣住了她的腰。

柏子仁站稳后,对他笑了笑。

“笑什么?”他也微笑。

“我喜欢你站在讲台后的样子。”

“真的?”

她点头,继续说:“幸好我高中的哲学老师不是你,否则我肯定没心思读书了。”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

“我是认真的,实话实说,刚才站在窗外看你讲课,觉得很想去亲近。”

“现在你可以亲近了。”他说。

四下无人,她牵起他的手,慢慢地与他的手指交错,日光从他们的指缝间穿过,她看见他修长干净的指端镶着一圈淡淡的光,她看得入迷了,心里一丝一缕的情意浮现上来。

“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太轻,以至于他没听见。

下午没有课,他们吃了中饭后去县里的运动商品店逛了逛,他给她买了一双球鞋。

“我买一个网球拍,这样自己可以对着墙练习臂力。”柏子仁说。

他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她需要打发时间,便又为她挑了一个篮球,她可以拿着去学校的篮球场玩。

拿好袋子,走出运动店,继续往前走,视野里出现一家很小的书店,柏子仁很感兴趣,拉着程静泊进去看。

十米平的书店里只有一排书柜,一共五层,上面大多都是经典文学,柏子仁驻足在前,慢慢挑选,程静泊被书店老板搭话,没有看向这一边。

柏子仁的目光落在第二层中间的一本书,只看书脊就知道是哪本书,她意外之余觉得这是缘分,伸手取下,再随便选了其他两本书,一起去结账。

她直接递给书店老板,当程静泊靠近想看看是什么书名,她却一手遮住。

书店老板笑着说:“小姑娘喜欢买一些爱情秘籍,不让男朋友看见。”

程静泊微笑,任由她保密,不去看了。

老板很体贴,送了她一个牛皮纸袋,帮她包好书,再递给她。

他们又逛了杂货店和小吃店,买了一些用的和吃的回去。

傍晚,程静泊照例下厨,徐落山来借陈醋,闻到香喷喷的味道,精神一振,问他:“在做什么好吃的?”

“黄芪排骨汤,给她喝的。”程静泊说着看了一眼坐在桌子上吃饼干的柏子仁。

“程老师当真是二十四孝男友啊,你很有福气。”徐落山对柏子仁说。

柏子仁只是笑了笑,终究是有些尴尬。

徐落山是聪明的人,不会问她会在这里待多久,也不会拿他们住在一起当笑话,接过陈醋后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柏子仁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程静泊:“徐老师他有没有结婚?”

程静泊一边切菜一边说:“他订过婚,但还没有结婚,在这里支教两年后回去。”

“那他未婚妻会过来看他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柏子仁有些佩服徐落山了,异地恋超过一年真的很难,像她这样没用的人,分开几天就赶来了,这落在徐落山眼里大概是笑掉大牙的事情,想到这里,默默有些惭愧,但抬头看到某人亲自掌勺的英俊模样,又觉得没什么关系,自己开心就好。

二十分钟后,柏子仁喝到了美味的排骨汤,整个人出了一身汗,反而凉快了。

吃完饭后,程静泊帮她刷了刷沾着尘土的皮鞋,然后晾在门外。

回到房间,他看见她拿过他的一件衣服放进脸盆,打算去洗,便走过去阻止。

“这些给我,你去吃水果。”

柏子仁摇头,执意地说:“怎么能你一个人承包所有的家务?我也要分担,否则太无聊了。”

她说着很灵活地闪过他的肩膀,拿出去洗了。

结果是路过的人都知道程老师清冷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还会帮忙洗衣服,她们乐不可支,暗地里称柏子仁为小田螺。

睡前,柏子仁照例让程静泊读《浮生六记》的后两篇。

程静泊读完后,发现柏子仁一脸伤感,知道她因为结局而伤心了。

刚才读到芸娘和儿子永别的那一刻,年幼的儿子大哭,让妈妈不要走,她已经有点泛泪了,要知道她会这样,他就不读这本书了。

“如果这个故事是虚构的,我不会伤心,偏偏是真的。”她叹气。

“看来下次只能给你读喜剧。”

她想了想又问:“那句劝诫天下夫妻的话是真理吗?”

原话是:“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不是,那是因为时代的关系。”他拉过她的手亲了一下,“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如果不用情至深,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理解他的话。

真正喜欢的人,百年一遇,不用情至深,谁都不会甘心。